远去的教培行业，只余一声叹息

　　2021年9月13日，经过两个月的挣扎，无锡爱贝英语创始人许林杰下了决定，＂拔管吧＂。
　　那时，他公司所有账户上的钱只剩下几千块，家里和父母的房子已被抵押，可融资的渠道，亲戚朋友、网贷平台，也早已在疫情期间借了个遍。
　　从疫情到双减，很多像爱贝英语这样的机构遭遇类似命运，教培人在短短几个月之间经历了命运的急转，教书25年的慧心老师说她＂从被人尊重到人人喊打＂。
　　一个行业在逐渐远离，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在经历命运的颠簸，原本打算做一辈子的事业戛然而止。
　　1、一切终于回到正轨
　　对很多教培人来说，他们不是倒在了双减之下的行业转身，而是在更早之前。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线下教培行业遭受重创。许林杰和妻子一同创办的无锡爱贝英语，是一家针对3到8岁儿童的培训机构，这意味着线上课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2020年上半年，整整6个月时间，他旗下7家店都没开门。但房租、员工工资都在不停地跑着，每个月许林杰需要为此支付超过100万元。
　　2002年，许林杰考上北京外国语大学，上学第一年就碰上了非典。他记得恐慌的氛围只持续了一两个月，半年左右时间就全国清零了。
　　因此，疫情之初，他并不十分担心。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疫情愈演愈烈，他天天盯着感染人数。直到第三个月、第四个月，许林杰开始感到焦虑，如果再不复课损失真的太大了。
　　6月底，公司账上的钱已经见底，但幸好，黎明将至，复课就在眼前。
　　但复课也是需要钱的，每个校区都需要过验收，购买防疫物资。虽然公司发了保底工资，也并没有裁员，但还是流失了不少员工。很多岗位都需要重新招聘，做培训。
　　为此，许林杰开始借钱，周围的朋友、各个中小银行、不同的网贷平台，他东拼西凑，借来 400万用来复课。
　　同时班级内部也在调整，有的孩子疫情之前还在上幼儿园，疫情后已经一年级了。学员重新编班，老师重新安排。许林杰说，复课后整个一年都在止血。
　　2021年6月份，上半年的淡季即将过去，许林杰和团队开了总结会，大家觉得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规，对下半年的旺季充满期待。
　　在200多公里外的无锡盐城，另一家教培机构的董老师同样在这个夏天迎来希望。从第一年和妻子两个人创业，到今年夏天终于走上正轨，课程、师资都完善起来。全职老师近20人，学员也达到三四百人。
　　2019年2月，他以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拍下了一套流拍的法拍房，面积500平米，在学校门口，正好用来办班。
　　审批证件期间，董老师遭遇了新冠疫情。直到在买下房子的17个月后，他终于正常营业。在这个小县城，他和妻子的事业似乎就要开始生根发芽。
　　2、两个月，从许老师变成死老赖
　　2021年6月的周年店庆，为无锡爱贝带来了一些活力，许林杰和朋友们开始重拾信心。
　　但随着双减政策出台，教培行业人心惶惶。此前，许林杰也曾听到行业规范的消息，但他以为可能是和2018年类似的行业监管，要让不合规的合规化。作为7家校区全有办学许可证的机构，许林杰觉得和自己的应该关系不大。
　　消息落地后，许林杰和6个校区校长、财务、人事、后勤总监，共10个人，开始不停开会。同行之间相互打听情况，他坦言那段时间管理层已经失灵了。看到新东方、学而思的股票跌得底掉，大家都慌了。
　　从那之后，7家分校，只有个别顾问自己开的三四单。屋漏偏逢连夜雨，8月1日，受疫情影响，无锡地区的教培机构全部停业。7月，许林杰的机构亏损200万，8月100万。
　　与此同时，他们开始着手进行课程改造，将原来的少儿英语转向口才课、戏剧课等。
　　许林杰向地方教育部门询问，能否开启招生，但彼时形势不明，那样的课程到底算不算学科教育，谁也不能确定。自然，得到的答案是拒绝。那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都只能消课，而不能续费，机构的现金流完全断裂。
　　经历了疫情和停课的无锡爱贝等不起了，9月13日，那是个周一，距离发薪日还有5天，他想＂算了吧＂。
　　创业7年，许林杰写下：＂我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时一个意气风发的英语老师，变成了一个受人鄙夷的创业破产负债者＂，从许老师变成了＂死老赖＂。
　　董老师的处境要好一些，因为机构小，又是自己的房，他没那么多顾虑。只是换了三个地方三个名称后，他满以为自己已经历经坎坷，最终可以安心做这个一辈子的事业了，没想到突然就这么结束了。
　　盐城当地熟悉的同行都劝他将机构转为非营利继续做，连机构里的老师都愿意把买房的钱借给他。他说万分不舍，但前途未卜。
　　3、以前觉得我是功德无量，现在觉得我是大傻子
　　2021年7月20日，郑州英语老师晶晶所在机构倒闭了，家长的钱没退，老师工资欠着。但老板的公开联系方式已全部失效，家庭住址也人去楼空。
　　不久之前，包括晶晶在内的很多老师还在这家机构进行线上授课，用每个月1900的保底工资坚持了六个月。直到6月初，线下授课慢慢恢复，大家的收入才回到正轨。
　　4天后，双减落地，机构老板却说自己是因为双减而倒闭，晶晶哭笑不得，但维权无路。
　　浑水摸鱼之辈只是少数，更多人的命运确实在这场大潮中改变。
　　位于河南某乡镇的慧心已经做老师25年了，乡镇教育资源不丰富，尤其英语，像慧心这样的教育机构刚好给学校教育做了补充。慧心的机构收费非常低，每小时不到10元钱。
　　此外，家庭贫困、父母离异的孩子都是免费。续费时，只要孩子哭着说想学但家里困难，慧心觉得心酸，都说不要钱了，跟着学吧。虽然收费低，但慧心给老师开的工资却不低，当地公立学校老师工资3000元，她的机构里老师能拿到5000元。
　　今年5月份她刚刚搬到新教室，但场地验收时消防不符合规定。教育局领导说，重新做一下吧，合法合规。随后她开始找新场地，要符合前后都有独立通道的房子，做消防搞装修，投入50多万。此外，还预付了一年14万的租金。
　　两个月后，她的办学许可证即将下发，但不想双减来了，证还没发就已经失效。家长们纷纷退费，预付款挤兑发生，慧心卖了房子，每一位要求退费她都退了，前后花去40多万。她说，＂我没拖欠老师家长一分钱＂，＂即使不做了也要体面的离开＂。
　　但真正让慧心怀疑人生的是另一件事。趁着双减，有位家长以上课效果不好为理由，要挟慧心不交钱。此前，这家的两个孩子都在慧心这补课，临到缴费时家长说太难了希望老师能宽限几个月，她自然同意。还有一个学生去年的学费没交，竟然也趁着双减不交了。
　　慧心在家里哭了一场又一场，家里人担心她憋出毛病，都劝她想开点。慧心开始对自己做的事情充满怀疑，＂以前觉得我是功德无量，现在觉得我是大傻子＂。
　　她说自己不会再继续坚持了，＂寒心了＂。几家私立学校已经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准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下状态。
　　4、会做教育，但不会碰教培
　　从7月到现在，慧心说自己看遍了人生冷暖。说一个行业结束了很容易，但在行业巨变中的每个人都很不容易。
　　为了此前的整改，慧心一共花去60多万，她说＂普通老百姓，多少年能赚60多万？＂很多卖了房也没能抵上窟窿的老师，人生一夜跌入低谷，认真的教书匠变成失信者。
　　行业博主＂教培江湖八月哥＂成立了教培＂吃饭群＂，将近2000人加入群聊，寻找出路。每天，群里会有上千条消息，有老师开了炒饭的快餐店，发到家长群里请大家帮忙提高评分。
　　八月哥发起了一份未来方向的调查问卷，千人参与，得出的结论是：25%的人将彻底告别教培行业，继续做学科培训的有20%。因为人群差异，八月哥推测继续做学科教培的人可能全行业只有10%左右。
　　提起未来的方向，许林杰说自己可能会继续做教育，但不会碰教培了。
　　他计划在今年底前，将欠老师的那50万工资还完。之后，再继续还300万左右的银行贷款。目前，他正在处理家长转介绍问题，将家长们对接到了无锡大大小小的100多家机构。不久前，他开通了微信公众号：老许加油。
　　他说自己也想像罗永浩那样，把每一份欠款都还完，但不知能不能办到。老罗的公司叫罗永浩和他的朋友们。老许转头问老婆，不然我们叫老许和他的太太们？回应他的是一记重锤。
　　看起来，孩子们即将迎来没有补习的童年。但其实现存的机构比表面上要多得多。减少的似乎只有登记在册的正规办学机构，小黑班反而活得很滋润。也就意味着，更多有补课需求的人会进入地下。
　　未来商业观察拜访了一家北京白名单上的学校，教室里灯火通明但没有一个学生，工作人员说，因为疫情已经停课，只有几位老师留在办公室值班和打扫卫生。而距离这里1公里外的小区里，两家培训机构却仍在营业。
　　许林杰曾经做过一个市场调研，在无锡最大的小区，200多单元的体量，里面有林林总总70多家教培机构。他笑称每个正规机构周围都会有几家非正规机构。
　　在与八月哥的谈话中，他提到，也许受影响最大的并不是那些大城市的孩子，因为没有了学科培训，他们还可以去舞蹈、游泳、足球等各类辅导班，反而是农村孩子们，没有了额外的教育资源补充，素质教育又收费更贵的情况下，上升的渠道受到堵塞。
　　双减减去了孩子们的家庭作业和沉沉的书包，但剪不去的是日益升高的社会压力。但无论怎样，教培行业都已结束，留下的只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