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过年》原文、注释和赏析

　　今年上海的过旧年，比去年热闹。
　　文字上和口头上的称呼，往往有些不同：或者谓之“废历”，轻之也；或者谓之“古历”，爱之也。但对于这“历”的待遇是一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
　　虽过年而不停刊的报章上，也已经有了感慨；但是，感慨而已，到底胜不过事实。有些英雄的作家，也曾经叫人终年奋发，悲愤，纪念。但是，叫而已矣，到底也胜不过事实。中国的可哀的纪念太多了，这照例至少应该沉默；可喜的纪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反动分子乘机捣乱”，所以大家的高兴也不能发扬。几经防遏，几经淘汰，什么佳节都被绞死，于是就觉得只有这仅存残喘的“废历”或“古历”还是自家的东西，更加可爱了。那就格外的庆贺这是不能以“封建的余意”一句话，轻轻了事的。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
　　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
　　二月十五日。
　　【析】阅读和欣赏这篇杂文，弄清两个方面的情况会对文章的理解大有帮助。一是，鲁迅此期的杂文虽然仍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但随着文化专制主义的新闻检查制度的强化，鲁迅发表的文章在内容上也就更为隐晦，在为《花边文学》所写的序言中，鲁迅曾谈到自己的文章是在“书报检查处”的“明诛暗杀”之下，“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要不然根本就不能发表出来。这篇《过年》中，凡加黑点之处，均是在发表时，被检查官们删去的，由此可见文化专制主义检查制度的严酷以及当局的虚弱。这篇文章给我们留下了文化专制主义制度下的一个标本。第二，是在写作本文前后，国民党开始提倡和推行“新生活运动”。国民党政客戴季陶等对此大肆宣传张扬。1934年2月19日，蒋介石即在南昌行营大讲“新生活运动要义”。他们一面提倡尊孔读经，力图保存文言，鼓吹四维八德；一面不准人民过旧历年，几次下令废止夏历，实质是将中国封建道德与法西斯主义结合起来，以达到其所谓“整齐划一”，“复兴民族”，维持其统治的目的。
　　了解以上有关的背景，我们对这篇杂文的内容就容易理解了。这是一篇针对和批判所谓“新生活运动”，揭露其实质的文章。自然，所谓“新生活运动”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一篇杂文所能够承担的揭露和批判的任务，只能是有选择有重点，从特定的角度出发来进行的。
　　鲁迅指出：“有些英雄的作家，也曾经叫人终年奋发，悲愤，纪念，”但是“中国的可哀的纪念太多了，这照例至少应该沉默；可喜的纪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反动分子乘机捣乱’”，这样“几经防遏，几经淘汰，什么佳节都被绞死”，于是就只有残存的“废历”，或“古历”的旧年，然而也以“封建的余意”而被禁止。那么，当局的要人们“整年的悲愤，劳作”，实际上，就是要叫人们整年的当牛做马，以供他们更好的驱使和更多的盘剥。鲁迅指出，“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他还指出：“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就连“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这里，实际上是对妄图剥夺一年中唯一的“休息和高兴”的机会的统治者的揭露：他们甚至比古希腊的奴隶主还要凶狠和恶毒，而那些“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的作家们”，只不过是“失了悲愤的奴才”而已！结尾更以“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的行动来表示对于国民党当局所提倡的“新生活运动”的反抗和蔑视，把文章对当局的批判之意更加集中的表现出来。
　　文章的开头就点出：“今年上海的过旧年，比去年热闹”，看似平淡的叙事写实，但正是今年过旧年比去年热闹的本身就包含着对于当局不准人民过旧历年的反抗和漠视。然后分析这原因，也还是由于“什么佳节都被绞死”的现实所逼迫，当局的倒行逆施造成了人们尤其偏爱旧年的心理，那又是怎么能够禁止的呢。文章写法上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就是把当局的禁止人们过年与古埃及奴隶主们加以对比，这样更有利于强化文章的揭露力量。
　　字数：1791
　　作者：张效民
　　知识来源：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856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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