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还有极有益的讲演，是海京伯马戏团的经理施威德在中华学艺社的三楼上给我们讲“如何训练动物？”可惜我没福参加旁听，只在报上看见一点笔记。但在那里面，就已经够多着警辟的话了 “有人以为野兽可以用武力拳头去对付它，压迫它，那便错了，因为这是从前野蛮人对付野兽的办法，现在训练的方法，便不是这样。” “现在我们所用的方法，是用爱的力量，获取它们对于人的信任，用爱的力量，温和的心情去感动它们。” 这一些话，虽然出自日耳曼人之口，但和我们圣贤的古训，也是十分相合的。用武力拳头去对付，就是所谓“霸道”。然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所以文明人就得用“王道”，以取得“信任”：“民无信不立”。 但是，有了“信任”以后，野兽可要变把戏了 “教练者在取得它们的信任以后，然后可以从事教练它们了：第一步，可以使它们认清坐的，站的位置；再可以使它们跳浜，站起来” 训兽之法，通于牧民，所以我们的古之人，也称治民的大人物曰“牧”。然而所“牧”者，牛羊也，比野兽怯弱，因此也就无须乎专靠“信任”，不妨兼用着拳头，这就是冠冕堂皇的“威信”。 由“威信”治成的动物，“跳浜，站起来”是不够的，结果非贡献毛角血肉不可，至少是天天挤出奶汁来，如牛奶，羊奶之流。 然而这是古法，我不觉得也可以包括现代。 施威德讲演之后，听说还有余兴，如“东方大乐”及“踢毽子”等，报上语焉不详，无从知道底细了，否则，我想，恐怕也很有意义。 十月二十七日。 【析】《野兽训练法》采用双线结构。它的一条结构线索，是介绍报载的德国海京伯马戏团成员惠格纳关于“如何训练动物？”的演讲。另一条结构线索，是鲁迅纵横议论古圣贤和统治者的治民法。前者是客观如实地引介海京伯马戏团训兽的若干经验，后者意在抒发鲁迅自己的联想和感慨。客观的引介，为鲁迅的议论感慨提供了可资玩味生发的材料。鲁迅热烈的好恶明辩的是非感的羼入，使议论感慨具备了客观引介不具有的社会指向性，鲜明倾向性。两者一为触发剂，一为指归处；一讲人对兽的驯化，一论人对人的征服；一旨在娱乐人生，充满着愉悦感和惊奇性，一专注掘发人生历史的深层内蕴，故严肃而深沉。据随手拈来的材料，透视中国历史文化的大课题，足见构思巧妙，匠心独运。 由双线结构决定，在文中，“野兽训练法”含有指实与隐喻的双重义。野兽，是驯兽者训练的实际对象，也是治民者指称的治服对象。两线的联结交汇处，是驯兽者和治民者的训治学说“十分相合”。和驯兽者建构的信任教练的理论相对应，中国治民者素有王道、霸道之说。和驯兽者的名称相类似，“牧”是古时治民者的称谓。言牧民，犹言治民，官吏治民如同牧人牧养牲畜。鲁迅以深厚广博的文化素养，每每举重若轻的在似无关联的事象中发现它们的联系处。其好处，一方面是行文因此伸展自若，衔接无缝；另一方面，也就不再停留在单纯的现实的政治批判，而是直逼入传统文化的底蕴，为使丑陋物无处藏匿，奠定了基础。 然而，“十分相合”不等于没有分野。观全文，毋宁说鲁迅是侧重揭示分野的一面的。驯兽者为了教练野兽，主张首先信任野兽，“用爱的力量，温和的心情去感动它们。”他们摒弃“从前野蛮人的对付野兽的办法”，沟通难以沟通的情感，获取难以获取的信任，为教练的前提。以为不这样，便不能有效地教练野兽。而治民者，却不屑于和同属人类的被治者沟通情感，换取信任。他们治驭人民，从不遵循求信任于前，施教练于后的两步骤，而是视人民为牛羊，“比野兽怯弱”，易于宰割。随心所欲的横征暴敛，强迫人民“非贡献毛角血肉不可，至少是天天挤出奶汁来，如牛奶，羊奶之流”。其手法，和“从前野蛮人对付野兽的办法”无异。在驯兽者那里，用武力拳头和用爱的力量感化，是对立更替关系。在治民者那里，王道、霸道则是“兼用”关系。“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更由于所牧者怯弱，“无须乎专靠‘信任’”，实际运用时，王道就成了维护霸道统治的适时补充和遮丑物。说到底，“在中国，其实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倘说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 倚重霸道的“古法”，是否“也可以包括现代”？鲁迅以反语回答：“不觉得。”一语既出，《野兽训练法》的现实针砭性遂豁然分明起来。1933年初，胡适曾发表谈话，认为“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联系上文孔子的“心服”论，孟子取信于民论，可知，胡适不过是重温了儒士的王道理想，重弹了孔孟的老调。但孔孟张扬的王道，生前未被人采纳。历史发展到20世纪30年代，古法还有没有历史性的效用？抑或与孔、孟的王道理想相承的胡适说，竟能取而代之？毋用说，鲁迅对王道、霸道关系的论述，鲁迅身处时代的社会矛盾不可调和性，鲁迅的全部战斗历史，都说明，结论只能是相反。胡适出卖灵魂的秘诀既无历史依据，亦无现实的可能性。唯此，《野兽训练法》对于嘲讽抨击胡适的新药，对于戳穿治民者必行霸道的真面目，对于教育人民树立起抗争的决心，才是深刻而有力的。 字数：2094 注释 鲁迅《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 作者：顾智敏 知识来源：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79680页。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呐喊》 《呐喊》自序、阿Q正传、白光、端午节、风波、故乡、孔乙己、狂人日记、明天、社戏、头发的故事、兔和猫、一件小事、鸭的喜剧、药 《故事新编》 序言、理水、采薇、铸剑、非攻、奔月、出关、补天、起死 《野草》 《野草》英文译本序、《野草》题辞、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复仇、复仇〔其二〕、希望、雪、风筝、好的故事、过客、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 杂文集 《伪自由书》、《而己集》、《花边文学》、《热风》、《坟》、《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附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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