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脸谱臆测》原文及赏析

　　对于戏剧，我完全是外行。但遇到研究中国戏剧的文章，有时也看一看。近来的中国戏是否象征主义，或中国戏里有无象征手法的问题，我是觉得很有趣味的。【此段解释自己何以对戏剧感兴趣的原因，亦即写这篇文章的缘由。】
　　伯鸿先生在《戏》周刊十一期（《中华日报》副刊）上，说起脸谱，承认了中国戏有时用象征的手法，“比如白表‘奸诈’，红表‘忠勇’，黑表‘威猛’，蓝表‘妖异’，金表‘神灵’之类，实与西洋的白表‘纯洁清净’，黑表‘悲哀’，红表‘热烈’，黄金色表‘光荣’和‘努力’”并无不同，这就是“色的象征”，虽然比较的单纯，低级。【此段转述伯鸿的关于中国戏剧用了象征的表现手法的观点。从上下文看，作者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后文全文就是对此观点的批驳。】
　　这似乎也很不错，但再一想，却又生了疑问，因为白表奸诈，红表忠勇之类，是只以在脸上为限，一到别的地方，白就并不象征奸诈，红也不表示忠勇了。【此段说明西方的象征手法是相对统一和固定的，而在中国戏剧中，用脸谱的颜色表现角色的特性却仅限于脸谱，由此可见，中国戏剧中用脸谱颜色表现特性和西方的象征手法差别很大。这是从脸谱颜色含义是否固定的角度对伯鸿的观点进行批驳。】
　　对于中国戏剧史，我又是完全的外行。我只知道古时候（南北朝）的扮演故事，是带假面的，这假面上，大约一定得表示出这角色的特征，一面也是这角色的脸相的规定。古代的假面和现在的打脸的关系，好像还没有人研究过，假使有些关系，那么，“白表奸诈”之类，就恐怕只是人物的分类，却并非象征手法了。【此段说明戏剧脸谱起源于“假面”，而这“假面”的作用是为了区别角色。这是从脸谱作用的起源角度对伯鸿的观点进行批驳。】
　　中国古来就喜欢讲“相人术”，但自然和现在的“相面”不同，并非从气色上看出祸福来，而是所谓“诚于中，必形于外”，要从脸相上辨别这人的好坏的方法。一般的人们，也有这一种意见的，我们在现在，还常听到“看他样子就不是好人”这一类话。这“样子”的具体的表现，就是戏剧上的“脸谱”。富贵人全无心肝，只知道自私自利，吃得白白胖胖，什么都做得出，于是白就表了奸诈。红表忠勇，是从关云长的“面如重枣”来的。“重枣”是怎样的枣子，我不知道，要之，总是红色的罢。在实际上，忠勇的人思想较为简单，不会神经衰弱，面皮也容易发红，倘使他要永远中立，自称“第三种人”，精神上就不免时时痛苦，脸上一块青，一块白，终于显出白鼻子来了【这是顺便对“第三种人”进行讽刺，作者认为真正的“第三种人”是不存在的，那些自称“第三种人”的其实也是有自己的倾向性的，却自称“永远中立”，试图以“第三种人”的招牌来逃避当时的思想文化纷争，因为本身就处在当时的环境中，所以难免时刻盯着左翼或者右翼文人对他的看法，所以“精神上就不免时时痛苦”，反映到脸上就成了“一块青，一块白”，最后的结果就是两头受气，出乖露丑，也就是作者所谓的“显出白鼻子来了”，此处“白鼻子”是戏剧中丑角的标志性特征】。黑表威猛，更是极平常的事，整年在战场上驰驱，脸孔怎会不黑，擦着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面去战斗的。【此段是对伯鸿所述的“白表‘奸诈’，红表‘忠勇’，黑表‘威猛’”的原因做进一步分析，指出其深层的原因都和颜色本身的象征意义毫无关联。这是从脸谱颜色所代表含义的深层原因角度对伯鸿观点进行批驳。】
　　士君子常在一门一门的将人们分类，平民也在分类，我想，这“脸谱”，便是优伶和看客公同逐渐议定的分类图。不过平民的辨别，感受的力量，是没有士君子那么细腻的。况且我们古时候戏台的搭法，又和罗马不同，使看客非常散漫，表现倘不加重，他们就觉不到，看不清。这么一来，各类人物的脸谱，就不能不夸大化，漫画化，甚而至于到得后来，弄得希奇古怪，和实际离得很远，好像象征手法了。【此段明确指出，脸谱的目的和作用在于“分类”，只是在舞台发展过程中，为了达到较好的舞台效果，脸谱的颜色和线条的表现越来越加重，形成了目前的情况。这是从脸谱发展和演化角度对伯鸿的观点进行批驳。】
　　脸谱，当然自有它本身的意义的，但我总觉得并非象征手法，而且在舞台的构造和看客的程度和古代不同的时候，它更不过是一种赘疣，无须扶持它的存在了。然而用在别一种有意义的玩艺上，在现在，我却以为还是很有兴趣的。【最后，总结前文，点明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脸谱并非西方的象征手法。】
　　十月三十一日
　　【注释】
　　本篇在印入本书前未能发表，参看本书《附记》。
　　《戏》周刊第十一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曾发表伯鸿的《苏联为什么邀梅兰芳去演戏（上）》一文，该文先引《申报》“读书问答”栏《梅兰芳与中国旧剧的前途（三）》文中的话说：“中国旧剧其取材大半是历史上的传说，其立论大体是‘劝善罚恶’的老套，这里面既不含有神秘的感情，也就用不着以观感的具体的符号来象征什么即如那一般人认为最含有象征主义意味的脸谱，和那以马鞭代马的玩意儿，也只能说借以帮助观众对于剧情的理解，不能认为即是象征主义。”于是接着说：“这个是很正确的了。但是他因否定了中国旧戏是象征主义，同时否定了中国旧剧采用的一些‘象征手法’。比如白表‘奸诈’，红表‘忠勇’因为‘色的象征’，还有‘音的象征’‘形的象征’，也经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使用着这一些都是象征的手法，不过多是比较单纯的低级的。”
　　指南北朝时的歌舞戏《大面》。据《旧唐书音乐志》载：“《大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相人术”：《左传》文公元年：“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又《汉书艺文志》“形法”类著录有《相人》一书。
　　“诚于中，必形于外”：语出《大学》：“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古代罗马剧场，中间为圆形表演场地，周围环绕着台阶式的观众席，近似现代的体育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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