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十一月十三日的《青年参考》,载有吾同行苏左记者一文,说他采访一位洋明星时,那洋明星和一外国记者一起批评“中国的水太脏了”,他于是“心被刺得生疼”,反驳道:“中国的水再不卫生也不致使您染上艾滋病!” 这篇题为《该怎样对待洋明星》的杰作真叫我痛快。是“龙的传人”,系“炎黄子孙”,岂能容洋人非议中国之水?祖宗有教:“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之中者曰中国,居天之偏者曰四夷。”(石介《中国论》)据此,我等当奋起“用夏变夷”!不料,一位在卫生部门工作的朋友却忠告我:“一般来讲,我们中国目前水的清洁系数和人的健康水平,都还低于西方国家。”这叫我陷入了痛苦的深谷。一方面,我恼火那洋记者洋明星,他们居然敢脚践神州,面对龙的传人而毫无顾忌地揭华夏之丑;一方面我又梦想要把中国人、中国水的卫生、健康水平提高成全球第一。这当儿,“心”突然跳出来,赤膊上阵说:“嘻!你既这般思改进,可见那两位夷人实在批评得好。尔为何倒还要忌恨人家呢?”我赶紧申辩:可那反驳文章并非我写!“心”哈哈大笑说:“你既然赞同那反驳,可见同仇敌忾,党同伐异不等于就是你写的?” “一片降幡出石头”,我哑口无言了。我何以会如此呢?哦,莫非这就是瑞士著名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所谓的“民族集体无意识”在作祟?啊,苏左记者反驳洋明星之文章,分明体现了一种“攘夷”集体无意识!文末在述说“众人竟热情不减,直挤得明星浑身冒汗,被保镖挟持着夺路而逃”,使洋明星“在一处只参观了一半便拂袖而返”后,非但不对同胞的无知规劝一二,反仰天长叹:“中国观众心目中的正义、热情、勇敢的化身竟如此傲慢无礼!”这不正是“华夷大防”、“尊夏攘夷”之精神的新发扬吗? 中国自古以来便以含有鄙视色彩的词称外邦人为“北狄”、“东夷”、“南蛮”、“西戎”。孟子公然宣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滕文公上》)此传统虽受佛教输入、游牧民族入主中原、西域商人来华贸易之影响而终未变。明人沈痛斥西洋数学几何为邪术。清吏刘西鸿大骂火车铁路乃“至拙至愚之器”。康熙之臣杨光先反对西洋历法,“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直到自封为“东方巨人”之后,还将从德国来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斥为“科学发展的绊脚石”,将美国来的“土力学”判为“不堪一击”的“伪科学”!“文革”在某种意义上,实乃是一种大大超越义和团运动的全国性“攘夷”运动,其“北京乃世界革命之中心”之口号,正是“尊中国、攘夷狄”的千年道纲之再现,诚所谓“凡吾人所欲言,无不于数千百年前言之”(叶德辉《明教》)。即便近年大倡改革开放了,北京也发生过“洋人坐三轮车是想重新骑在中国人头上”之呼吁,武汉柴油机厂的洋厂长格里希也终究屡遭“爱国之情”驱赶,不得不以“到职期满”为由归回德国。多少年来,我们只许夷人赞我,严禁洋人议我。庸碌之辈的“夷狄”媚我,我们就颂他伟大;伟大的洋人谏我,我等便骂他混蛋,“其心必不欲中国窥见西洋好处”(清《郭嵩涛日记》第三卷)。中国至今难以“沉重的翅膀”起飞,不正是深蒙此流毒之疾么? 这一番意识流,炙得我耳热心疼。想我一个立志激浊扬清的杂文弄潮者,怎么居然也未逃脱“攘夷”集体无意识呢?我思索,平日自己还有些什么“临床表现”?“你何必苦想”,“心”忽然又开口了,“这明白的很。老兄虽然常道貌岸然地造杂文讥讽人家,可你却最烦人说你有‘病’。所谓‘夷’者,不就是‘外’的贬称么?国人向来‘在家为家,在国为国’,这攘夷也就是在国攘洋人,在家攘外人,为国攘夷是为家攘外的延伸。说通俗些,反对洋人批评吾国,也就是阻止他人非议自己的必然外延,后者正是前者之病灶。” 说得妙!我算对“心”折服了。记得老烈有篇《杂说五同》的杂文,说现在社会上颇时兴“同乡、同宗、同学、同事、同派”五同。是同乡,黑的我也替你辩成白;曾同学,马上叫你“朝中有人好做官”;观点和我同派,我便叫你“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反之,轻则“莫管他人瓦上霜”,重则“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把君“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些不正是形形色色的攘夷集体无意识么?中国若要彻底将其荡涤,首先须一切领域广开批评,保护异端。一个热衷于攘夷的人是注定要返祖成狼孩的。一个永远念念不忘攘夷的民族是一定难逃印第安人结局的!这只要想想中国从清末即学习日本的维新而今天仍落后于“东夷”的过程,谁谓不宜? 临末尚须一提《文摘报》。它于十一月廿二日转载了《该怎样对待洋明星》一文。我不知转载者意图何在?若是以示支持,这便更见攘夷集体无意识在中国根深叶茂,所谓“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可叹可虑! (1988年第5期《现代作家》) 赏析“攘夷”,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民族劣性心态。由于源远流长,“攘夷”者们的表现不一而足,况且很少有人超越这种“民族集体无意识”,因此,议论这类问题的文章不多,尤其是千余字的杂文。本文作者确是独具慧眼,洞幽察微,透过表面现象抓住了事物本质。文章所取的类型,恰似生物学上的标本,有极大的代表性和极高的概括力。作者又借鉴了现代艺术的怪诞手法,通过解剖自我,来引起读者的反思。全文以由近到远、由远及近的线索谋篇布局,立意高、点子巧,触及读者神经而又谑而不虐,使读者在深深的思考中领会到其中的“真言妙道”。 文章要谈的是民族心理问题,但它却从人们都感兴趣的《该怎样对待洋明星》一文写起,这种由远处入笔的写法,是很易于读者理解和接受的。在论述中,作者谈到对待洋明星揭华夏之丑的看法,毫不讳忌地亮出了“我”的自相矛盾,然后,让“心”跳出来与“我”对话,这种把“心”拟人化的怪诞手法,有新意、有趣味,真实地否定了“我”的看法中的“攘夷”无意识。并且深刻地分析出产生自相矛盾的原因:“民族集体无意识”在作祟。 在确定了题旨之后,作者对中国几千年来“攘夷”的历史做了高度的概括。从孟子的“攘夷”学说到清吏刘西鸿大骂火车铁路为“至拙至愚之器”;从“文革”的“攘夷”运动到改革开放后的“攘夷”现象,作者娓娓而谈,联想丰富,一幅幅“攘夷”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耐人寻味、发人深省。在一番汪洋恣肆、纵横捭阖的“意识流”之后,作者又回过头来,把笔触伸向自我意识深处。通过我的“心”之口,道出了我的“临床表现”。这种自我剖析的写法,很自然地引发读者自身的反思,从而达到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就这样,文章从今到古,又从古到今,反复论证,逐层分析,阐述深刻、透彻,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应该说,本文的成功,除了得力于作者知识丰富、善于思考之外,文章的语言也别具一格。它不但形象生动,而且非常犀利。比如:“庸碌之辈的‘夷狄’媚我,我们就颂他伟大;伟大的洋人谏我,我等便骂他混蛋”,引语中的“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等等,作者运用了许多反语,大大加强了文章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