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王后市场（节选）》原文及赏析

　　作品提要
　　布罗达巴迪多是杰索尔土邦王公，为了扩疆拓土，欲阴谋杀害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叔叔另一个土邦王公博松多拉伊，以夺取其领地。太子乌多亚迪多知晓后设计救护博松多，引起王公对太子的不满。身为另一土邦王公的驸马拉姆琼德罗，前来迎娶布罗达巴迪多的女儿，即碧帕公主。布罗达巴迪多因驸马领地不大、势小力薄而看不起他，处处怠慢于他，使得驸马敢怒不敢言。驸马又暗中纵容属下小丑男扮女装嬉闹宫闱，引得王公大怒。王公欲杀害驸马。又是太子出面救护了驸马，助其逃离王宫回到自己的领地。王公对太子更加不满，两人的矛盾不断激化。王公认为太子的所作所为都是太子妃苏罗玛所教，遂陷害太子妃，并将太子囚禁。太子遭受沉重打击，变得异常消沉。驸马逃回到自己领地后，不思太子的救命之恩，反而欲恩将仇报，被大臣拉姆莫洪劝阻。拉姆莫洪代表驸马再次来到杰索尔王宫迎接公主，但碧帕担心哥哥，不愿抛下太子回婆家。驸马非常恼怒，写了一封休书。休书被王后截住瞒了下来。太子为化解与父王的矛盾，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并护送公主去婆家。公主到达驸马的领地时，正值驸马迎娶新的新娘。公主知道后非常失望和伤心，在拉姆莫洪陪同下，去与驸马见了最后一面。驸马对她有点愧疚，但很快就被仇恨所代替，不再承认她王后的身份。最后，公主随同哥哥及拉姆莫洪一起前往贝拿勒斯圣城。在那里，太子脱离红尘，公主从事敬神等慈善事业并侍奉哥哥。
　　
　　作品选录
　　
　　第三十四章
　　穆克迪亚尔汉把大部分队伍留在拉伊戈尔城堡，自己带着乌多亚迪多立即动身返回杰索尔。路上走了两天，乌多亚迪多什么东西也没吃，他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他只是在默默地沉思。他犹如石像一样纹丝不动眼里没有睡意，也没有泪水，他既不眨动一下眼睛，也不看什么东西只是沉思。他上了船，抬头凝望着宽阔的水面。船开动了，桨声和波涛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当然，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在沉思。黑夜降临了，群星在天上闪烁。船夫们把船系在岸边。船上所有的人都沉睡了，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不断传来。细碎的浪花不断溅到船上乌多亚迪多凝望着前面那片广阔的白沙滩，仍然在默默地沉思。清晨，船夫们醒了，解开了缆绳。晨风习习，东方一片微红。乌多亚迪多王子还在默默地沉思。第三天，王子的两眼湿润了，簌簌地流出了泪水。他两只手抱着头，时而望着水面，时而望着天空。船在继续前进，河岸边的树木，就像飞鸟一样，从他眼前掠过。泪水犹如千百条溪流，涌出了他的眼窝。过了很久，穆克迪亚尔汉才怀着悲痛的心情，走到王子身边，坐了下来。他谦恭地问道：“王子殿下，您在想什么？”
　　乌多亚迪多不觉一愣，久久地呆木地望着穆克迪亚尔的脸。看到穆克迪亚尔脸上现出了同情而亲切的表情，王子立即打开紧闭的心扉，他说道：“我在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做了些什么，人们因为我遭受了多少苦难啊！噢，神主，你为什么要让那些软弱无力的人降生到这个世界？那些不能自立于人世间而又时常连累别人的人，对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益处呢？他们把别人拖进深渊，妨碍人世间的一切劳作，他们不能自立，又拖累其他人。我就是这样一个软弱而怯懦的人，可是天神却让我活了下来，而那些给生活带来欢乐和希望的人却因为我而被毁灭了。不行，再不能这样下去啦！我应当马上离开这个世界。”
　　乌多亚迪多被押解到布罗达巴迪多国王的面前。布罗达巴迪多把他带到内宫的一个房间里，随后关上房门。乌多亚迪多一走到父王身边，浑身就颤抖起来。由于一种无法形容的憎恶感的驱使，他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一阵阵地收缩，他甚至都没有看父亲一眼。
　　布罗达巴迪多严肃地问道：“你应当受到什么惩处？”
　　乌多亚迪多桀骜不驯地说：“随陛下的便。”布罗达巴迪多说：“你不配继承我的王位。”
　　“是的，大王陛下，我是不配的。”乌多亚迪多回答，“我也不想继承陛下的王位。我乞求陛下取消我的王位继承权。”
　　这也正是布罗达巴迪多所希望的，因此他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说的是真心话呢！”
　　乌多亚迪多回答说：“的确，我生来就有弱点，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过假话。如果父王不相信，今天我可以跪在迦梨女神的脚下发誓，我永远也不统治这个王国的一寸土地。就让绍莫拉迪多做陛下王位的继承人吧。”
　　“那么，你还想要什么呢？”布罗达巴迪多得意地问道。
　　乌多亚迪多说：“大王陛下，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请父王不要把我像关牲畜一样再关在监狱里。请陛下把我释放。我马上就去贝拿勒斯〔1〕。还有一个请求：请父王给我一点钱。我要在贝拿勒斯建立一个朝圣者之家和一座庙宇，以此来纪念我的爷爷。”
　　布罗达巴迪多说：“好吧，我同意。”
　　当天，乌多亚迪多来到祈祷室里，当着布罗达巴迪多的面发誓道：“迦梨圣母，请你作证。现在我摸着你的脚发誓：我决不继承杰索尔伟大国王的王位，我决不会登上杰索尔国王的宝座，我也决不会去触摸杰索尔国王的权柄。如果我食言，那么，就让杀害爷爷的罪名全部落到我的身上！”说完，他浑身瑟瑟颤抖起来。
　　王后听说乌多亚迪多要去贝拿勒斯，就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孩子，你把我也带去吧。”
　　乌多亚迪多说：“妈妈，你这是什么话！你的绍莫拉迪多，你的家庭都在这里。如果你离开这里，杰索尔王国的拉克什米就不存在了。”
　　王后流着眼泪说：“孩子，你这样年轻就脱离了红尘。我还有什么心思留恋家庭呢？你离开王族之家，去做苦行僧，谁去照顾你呢？正因为你的父亲残酷无情，我才不想离开你。”
　　在所有的孩子中，王后最喜欢的就是乌多亚迪多，她为乌多亚迪多伤心地哭了。
　　乌多亚迪多拉着母亲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妈妈，你知道，如果我留在王宫，时刻都会有危险的。妈妈，你放心，我到了贝拿勒斯，生活在宇宙之神的膝下，是会很安全的。”
　　乌多亚迪多来到碧帕的跟前，对她说道：“碧帕妹妹，我动身去贝拿勒斯之前，特来向你祝福。我要亲自把你送到你婆家去。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碧帕向乌多亚迪多问道：“爷爷怎么样？”
　　“爷爷很好。”说完，乌多亚迪多就匆匆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乌多亚迪多和碧帕就要动身了，碧帕搂住母亲的脖子恸哭起来，住在内宫里的女眷仆人纷纷向碧帕提出了各种忠告。
　　王后又一次派人把乌多亚迪多叫来，对他说：“孩子，你现在要把碧帕送到她婆家去，可是他们要是虐待她可怎么办？”
　　乌多亚迪多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他们要虐待她呢？不会的，妈妈，你放心吧。”
　　王后说：“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呢？也许他们生碧帕的气了。”
　　乌多亚迪多回答说：“不会的，妈妈，碧帕还是个孩子。他们怎么能生她的气呢？”
　　王后流着眼泪说：“孩子，你要小心带她去。他们要是欺侮碧帕，她是受不了的。”
　　一种担心突然涌上乌多亚迪多的心头。从前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碧帕到了婆家会受到虐待和欺侮。乌多亚迪多本来以为，他前世的罪孽已经结束，可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从前，他曾经让碧帕留在他的身边。谁知道，他的这种行动会给碧帕造成怎样的不幸后果呢？
　　出发的时候到了。乌多亚迪多和碧帕来到母亲面前，向她拜别。为了不影响儿女们的行程，王后当时没有哭。他们走了之后，王后立即瘫倒在地，大哭起来。乌多亚迪多和碧帕拜别了父王，又向王室的其他重要成员一一告别。乌多亚迪多把绍莫拉迪多抱在怀里，亲吻着这位小弟弟，并且在心里默默地说：“小弟，当你将来登上宝座的时候，但愿你不会受到那个宝座的诅咒。”
　　王宫里那些爱戴乌多亚迪多的仆人们纷纷出来为他送行，大家都流了热泪。然后，他们两人走进神庙，拜谒了神像，最后便匆匆上路了。
　　痛苦、悲伤而又残暴的人生舞台，以及生活的监狱，统统留在了他们的身后。乌多亚迪多心里想：“我再也不会走进这个家门了。”他再次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他仿佛看见，那座吮吸人血的冰冷残酷的王宫，犹如魔鬼一样，头顶着青天，兀立在那里。阴谋倾轧、横行霸道、嗜血成性以及对孱弱者的欺压和不幸者的眼泪，现在统统留在了身后。广阔无垠的自由天地，纯洁优美的大自然，真诚的友爱，都伸出双臂，正准备热情地拥抱他们。
　　清晨已经降临大地，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从河东岸的树林中冉冉升起，万道金光洒满树顶。人们醒来了，船夫们唱着欢快的小曲，解开了船缆，竖起了风帆。看到大自然这种绚丽、幽静、圣洁的晨光美景，乌多亚迪多的心灵也随着小鸟一起唱起了自由的歌。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从现在起，我就可以永远在这优美、碧绿的大自然怀抱里自由自在地漫步，可以同那些纯真的生灵毗邻为伍了。”
　　船开动了。乌多亚迪多和碧帕坐在船上，倾听着船夫们哼唱着小曲和潺潺的流水声。碧帕那平静的心灵充满了欢快的暖流，朝阳的金辉映在她的脸上，她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之后刚醒过来似的。现在她才真正看清楚世界的真面貌。碧帕正在乘船前进。她到什么人那里去呢？谁在呼唤她呢？是永恒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在呼唤着她。碧帕犹如小鸟一样，夹紧翅膀，正满怀着信心，希望在那温柔的爱情台阶上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今天，她在宇宙之中仿佛看到了爱的海洋。乌多亚迪多把碧帕叫到身边，用涓涓流水般的亲切话语，向她讲述着许多动听的故事。碧帕很喜欢听哥哥讲述这一切。
　　船进入了拉姆琼德罗的王国。环顾四周，碧帕心里感到无限的喜悦。这里多么优美啊！看到四周的茅屋农舍和臣民百姓，碧帕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生活得很幸福。碧帕多么想把臣民们叫过来，向他们打听一下他们国王的情况啊！看到这里的臣民百姓，她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钟爱之情。她对这里的所有人都抱有好感。有时也会遇到几个穷苦的人，于是她就默默地想：“啊，他们的境况怎么这样艰难？我进了内宫，一定派人把他们叫来。我一定要解除他们的痛苦。”碧帕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看做是自己的亲人。看到这个王国里存在的痛苦与贫穷，她心里就感到十分难受。碧帕希望臣民们来到她的面前，称呼她一声“母亲”，向她诉说一下他们的痛苦，碧帕就可以为他们排忧解难了。
　　乌多亚迪多把船停在王国京都近郊的一个村子里。他决定派人进宫去通报他们到来的消息。他以为，王宫里一定会派人前来迎接他们的。船靠岸的时候，天色已晚，乌多亚迪多打算明天早晨再派人去，可是碧帕心里却希望今天就能派人去通报消息。
　　
　　（董友忱译）
　　
　　赏析
　　泰戈尔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是《王后市场》，问世于1883年。《王后市场》是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泰戈尔在写作时，曾搜集过布罗达巴迪多王公的一些史料，这些史料说明布罗达巴迪多王公是一位蛮横无理而又凶狠残暴的人。但在印度的“国货运动”迅猛发展时，布罗达巴迪多曾一度被推崇为孟加拉邦的英雄。这两者之间的反差，使得这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意义。
　　这部小说主要写布罗达巴迪多王公与叔父、与驸马、与太子的矛盾。王公与叔父的矛盾，表现了王公的贪得无厌；与驸马的矛盾，表现了王公的傲慢无礼，这直接导致了碧帕公主的悲剧；与太子的矛盾，表现了王公的凶狠残暴。这些矛盾后来都转化为王公与太子之间的矛盾，其实质是布罗达巴迪多王公思想深处的权力欲望的难以满足，从而使他为了攫取更多利益、更大权力而不择手段、六亲不认。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作者却营构得跌宕起伏，张弛有度。小说里描写布罗达巴迪多王公派人刺杀叔父、派人刺杀驸马、陷害太子妃、囚禁太子、太子获救等场面可谓紧张；而太子与太子妃的感情描写、太子与碧帕公主及叔爷之间的家庭伦常乐事、拉姆琼德罗驸马属下小丑的插科打诨，却是一些富有生活情趣的美好画面。在紧张情节之中穿插这些美好画面，使整部小说具有很强的浪漫主义色彩。
　　小说塑造了好几个人物，布罗达巴迪多残暴凶狠，乌多亚迪多仁慈而优柔寡断，博松多拉伊宽厚乐观，拉姆琼德罗无知无能而又忘恩负义。但中心人物是布罗达巴迪多，所有的事件都是因布罗达巴迪多而起，是他的贪得无厌和傲慢无礼，一步步将博松多、苏罗玛、碧帕和乌多亚迪多推向绝地。也因他的凶狠残暴，整个王宫时时笼罩在愁云惨雾当中，人人心头似乎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块，难以呼吸。不过，这个人物形象，显得不够丰满，过于单薄了一点，好像是事先设置好的模板，进行编号，然后对号入座。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就是“未能摆脱木偶式的呆板模式”。
　　这部小说的语言也极具特色，与泰戈尔的诗歌、散文创作的语言大不一样。泰戈尔的诗歌、散文，在语言的把握上，往往给人飘忽不定之感，显得非常空灵美妙。但泰戈尔长篇小说的语言，一以贯之的，却是极为的晓畅易懂，极为的质朴简洁，又极为的典雅富丽。将截然不同的语言风格融会贯通于一个人身上，并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本书节选的是小说的最后两章，既是结局，也是余韵。主要人物在这里都得到了很好的呈现，布罗达巴迪多执著王权的无尽欲望在此一览无余，而乌多亚迪多的懦弱及仁爱之心也在这里集中体现。且看父子俩的一段对话：
　　乌多亚迪多一走到父王身边，浑身就颤抖起来。由于一种无法形容的憎恶感的驱使，他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一阵阵地收缩，他甚至都没有看父亲一眼。
　　布罗达巴迪多严肃地问道：“你应当受到什么惩处？”
　　乌多亚迪多桀骜不驯地说：“随陛下的便。”布罗达巴迪多说：“你不配继承我的王位。”
　　“是的，大王陛下，我是不配的。”乌多亚迪多回答，“我也不想继承陛下的王位。我乞求陛下取消我的王位继承权。”
　　这也正是布罗达巴迪多所希望的，因此他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说的是真心话呢！”
　　乌多亚迪多回答说：“的确，我生来就有弱点，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过假话。如果父王不相信，今天我可以跪在迦梨女神的脚下发誓，我永远也不统治这个王国的一寸土地。就让绍莫拉迪多做陛下王位的继承人吧。”
　　“这也正是布罗达巴迪多所希望的”揭示了父子斗争的所有真相。乌多亚迪多提议的绍拉莫迪多，还是一位年龄很小的儿童，对布罗达巴迪多的王权暂时没有任何威胁。
　　碧帕回婆家的片段描写得非常生动细腻。她满怀激动的心情，与大哥坐船一起去丈夫的领地，一路所见，一路所想，无不对生活充满美好希望，语调显得多么欢快：“平静的心灵充满了欢快的暖流”，“犹如小鸟一样，夹紧翅膀，正满怀着信心，希望在那温柔的爱情台阶上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今天，她在宇宙之中仿佛看到了爱的海洋”。船进入丈夫的王国后，碧帕“环顾四周，心里感到无限的喜悦。这里多么优美啊！看到四周的茅屋农舍和臣民百姓，碧帕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生活得很幸福”。真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可是，欢迎她的却是另外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中的新娘却是另外一位姑娘。原来，她的丈夫抛弃她了。她来的日子正是丈夫与另一位姑娘结婚的日子！碧帕得知后，“脸色立即变得煞白，手脚冰凉”，“只觉得两眼模糊，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一头便栽倒在地”，“那如饥似渴的心对幸福的一切憧憬，就像海市蜃楼一样，顿时烟消云散了”。这种对比显示出来的心理反差，强烈地震动着读者，显示出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
　　其实让读者感动的，应该是碧帕。一直以来，她在读者的面前，就是一个弱者的形象。然而，她却出人意料地坚强了起来。她没有怨天尤人，没有与拉姆琼德罗争吵，而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与哥哥一起去了贝拿勒斯。
　　这部小说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还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刚一发表，便好评不断。当时印度最著名的孟加拉小说家般吉姆给泰戈尔写了一封赞美信。般吉姆的支持和鼓励，给了作者很大的鼓舞，极大促进了作者创作的热情。泰戈尔在晚年都一直不忘般吉姆对他的帮助和支持。
　　
　　（杨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