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老饕》原文 邢德,泽州人〔1〕,绿林之杰也〔2〕。能挽强弩〔3〕,发连矢,称一时绝技。而生平落拓,不利营谋〔4〕,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5〕,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资〔6〕,邀同贩鬻〔7〕;邢复自罄其囊〔8〕,将并居货〔9〕。有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悔’〔10〕,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11〕。”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腊将半〔12〕,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快闷。 时晨雾〔13〕,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14〕,共两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15〕。邢于南座,对叟休止〔16〕。僮行觞,误翻具〔17〕,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18〕。捧巾持,代叟揩拭。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19〕,厚半寸;每一,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20〕,堆累几上,称秤握算〔21〕,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22〕,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23〕,出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邢窥多金,穷睛旁睨〔24〕,馋焰若炙〔25〕。辍饮,急尾之。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26〕,乃下道斜驰出叟前〔27〕,紧关弓〔28〕,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识得老饕也〔29〕?”邢满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30〕,夹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31〕?”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一,似未防其连珠〔32〕;后矢直贯其口〔33〕,踣然而堕〔34〕,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35〕。以此知叟异〔36〕,不敢复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37〕,囊物赴都;要取之〔38〕,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39〕。方疾骛间〔40〕,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41〕,宜少瓜分〔42〕。”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扬,又无弓矢,易之。一发三矢,连不断〔43〕,如群隼飞翔〔44〕。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笑曰:“如此技艺,辱寞煞人〔45〕!乃翁偬遽〔46〕,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上脱铁,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铿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47〕;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已,乃超乘〔48〕,作一举手,致声“孟浪”〔49〕,霍然径去〔50〕。邢归,卒为善士〔51〕。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52〕。 聊斋志异《老饕》翻译 山西泽州有一绿林豪杰,名叫邢德。他善拉强弓,射连珠箭,被称为一时绝技。但此人一生潦倒失意,运气不佳,不善于经营谋利,出门做买卖总是亏本。南北两京的大商人却总是喜欢和他结伴,路上有了他就不用害怕了。正值初冬时节,有两三个商人借给邢德一点钱,邀他一同去贩运;邢德也拿出自己所有的钱,准备做件大买卖。他有一个朋友很会算卦,就去问问吉凶。友人算了一卦说:“这一卦是个‘悔’字,你这次的生意不但赚不了钱,怕是还要亏本。”邢德听了很不高兴,打算不干了,可那几个商人强拉着他匆匆上了路。到了京都,果然像卦里算的赔了老本。腊月中旬,他单人匹马出了城门,自己想到来年身无分文,更加忧闷。 这时,晨雾迷蒙,邢德暂时走进路旁一家酒店,解下行装寻酒喝。看见一白发老翁和两个少年在北窗下同桌喝酒,一个蓬松着满头黄发的童仆在旁边侍候。邢德在南边,面对老头坐了下来。那童仆给白发老头三人斟酒时,不小心弄翻了菜盘,沾污了老头的衣裳,少年生了气,立刻狠揪童仆的耳朵,又拿起手帕给老头擦拭。这时,邢德看见童仆的拇指上套着半寸来厚的铁箭环,每一个铁环大约有二两多重。吃过饭,老头让少年从皮口袋中拿出银钱放在桌上,称称算算,约有喝数杯酒的功夫,才将银钱包裹起来。少年从牲口棚里牵出一头瘸腿的黑骡子来,扶老头骑上;童仆也骑上一匹瘦马跟着出了门。两少年各自腰佩弓箭,牵着马出了店门。 邢德看见老头有那么多银钱,眼馋得像要冒出火来。酒也不喝了,急忙尾随而去。他看见老头与童仆还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就离开大路抄小路斜插到老头前面,气势汹汹地面对老头,带住马,张弓待射。老头俯身脱掉左脚靴子,微笑着说:“你不认识我老饕吗?”邢德拉满弓一箭射去,老头仰卧在马鞍上伸出脚来,张开两个脚趾像钳子一样夹住了飞箭,笑着说:“就这么点本事,还用得着老子用手来对付吗?”邢德火了,使出他的绝招,前箭刚发后箭又到。老头用手抓住一支箭,似乎没有防备他的连珠箭,后一支箭直射进他的嘴里。老头从马上跌落下来,嘴里含着箭直挺挺躺在那儿,童仆也跳下马来。邢德很高兴,以为老头已经死了,刚走到近前,老头吐出箭跳了起来,拍着巴掌说:“初次见面,怎么这样恶作剧?”邢德大吃一惊,马也惊得狂奔起来。这才知道老头是个奇人,不敢再找老头的麻烦了。 走了三四十里路,邢德正碰上往京城押送财物的官差,便拦路抢劫了钱财,大约有千两左右。邢德这才觉得得意起来。正在策马疾驰,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童仆换乘了老头的瘸骡飞驰而来,大喊:“那男子别走!你夺取的东西应少分一点给我。”邢德说:“你认识‘连珠箭’邢某吗?”童仆说:“刚才已经领教过了。”邢德以为童仆其貌不扬,又无弓箭,容易对付,一连发了三箭,连续不断如同群鹰飞冲。童仆却不慌不忙,手接住两支,嘴衔住一支,笑着说:“这样的技艺真丢人死了!你老子来得匆忙,没空找得弓来,这箭也无用处,还给你吧。”说着从大拇指上脱下铁环,将箭穿了进去,用手使劲一扔,呜鸣风响。邢德急忙用弓去拨箭,弓弦碰到铁环上,嘣的一声断了,弓也震裂了。邢德吓坏了,来不及躲避,箭已穿过耳朵,不觉翻身掉下马来。童仆跳下马来就要搜刮银两。邢德躺在地上举弓向童仆打去。童仆夺过弓,一折两段,又一折成了四段,扔到一边。接着就一只手握着邢德的胳膊,一只脚踩着邢德的两腿。邢德觉得两只胳膊好像被捆住了,两条腿好像被压住了,用尽力气也不能动一动。邢德腰中缠着两层三指宽的带子,童仆用手一捏,那带子随手断如灰烬。童仆搜取了银子,跳上瘸骡子,把手一举,说了声:“对不起了。”就疾速而去。 邢德回到家里,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善人。他常常给人讲过去的这些事,毫不隐讳。这和刘东山的故事大致差不多。 聊斋志异《老饕》赏析 这篇故事里刻画了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一个自视甚高,经过一番阅历后,接受了教训,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这样的故事确实如作者自己所言,在其他作家的笔下也出现过,但是这篇作品的行文深得抑扬之法。 故事一开始,对邢德就先加以“扬”,说他是“绿林之杰”,“称一时绝技”,商人们约地则“恃以无恐”,等等。对另外一方则先“抑”。他们是“颁白叟”、“僮”、“少年”,骑的是“跛骡”、“赢马”,等等。 接下来,前“扬”的一方反惨败在前面“抑”的一方,于是,前“扬”者此处反被“抑”,前“抑”者此处反被“扬”。 情节再往下发展。将“抑”“扬”再翻过来。邢德遇到巡抚押送重金的队伍。文中称押送者为“纲纪”之仆,又是重金,人数必也不少,但邢德轻而易举地劫了下来,可见武功还是不错的。这里把邢德又往上一“扬”。谁知接着他又栽了。如果说上次栽在老叟手里还不算太丢人的话,那么这次却栽在一个“黄发蓬蓬然“的孩子手里,而且败得更惨。所谓“一时绝技”,在对方看来不过令人“辱寞煞”的儿戏。此处的“抑”,作者写得更为详细,生动:耳被射伤,弓被折环,人被捉住,束带被断,银子丢光。故事也达到了高潮。 但是,仅仅是如此“抑”、“扬”,并不能很好地完成刻画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的任务。作者并没有把“抑”、“扬”简单化,而是“扬”中有“抑”,“抑”中也有“扬”,但主次分明。如写邢德第一次栽在老叟手里时,写邢射箭是“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写他再次失败时,也并没有忽略描写其射箭技巧之高;“一发三矢连遴不断,如群隼飞翔。”又如写老叟一方时,插入描写僮子手指上的铁箭环的形状是“厚半寸,每一环约重二两余”。已暗示他们并非弱者。 就全文结构看,题为“老饕”,似乎他是主要人物。其实不然,贯穿首尾,牵动其中每个环节的是邢德;行文立意,借以警人的人物形象是邢德;“抑”之“扬”之的对象是邢德。最后故事仍是落实在“扬”上,因为邢德“卒为善士”,并借自己之事以诫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