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错的日期

　　突然想为母亲写点什么。
　　年轻时的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农村，她被认为是个没用的人，还经常被村里的老人当作反面教材，教训儿媳妇要尽早生个男孩来继承香火。对母亲最反感的是祖母，祖母是封建家长，过早守寡的她，备受欺凌，靠的就是二叔公和爷爷在村委当了干部而出尽风头。怎么说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能忍受母亲的“无能”呢？母亲生大姐的时候，祖母一看是个女孩，转身头也不回就走。母亲坐月子时没有什么补品，祖母甚至不来看一眼。母亲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只能暗地里流泪，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二姐出世了，祖母在恼怒之余竟然瞒着母亲把二姐送人。母亲发现后哭得声嘶力竭，声如泣血，声声痛彻心扉。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样没了一个女儿，虚弱的母亲终于病倒了，意识模糊中仍絮絮叨叨碎念着：“二妹，妈妈的乖女儿，你在哪里呀？”伴随着一连串滚烫的泪水，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脸毫无血色，苍白得有点可怕。
　　可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柔弱的母亲并不能为此而作出什么努力。开始她每天坐在门槛，无神而黯淡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村口，希望二姐能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母亲最后一片希望都打碎。可天意弄人，当母亲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时，两年后，母亲无意中知道二姐的下落，别人都以为她会跑去要回女儿。但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后又暗寂下来：“这年头养个孩子不容易呀，人家都养了两年，难道还要那家承受我同样的痛苦吗？希望二妹子以后好好孝顺那家吧。”说完，泪早已满面。
　　值得欣慰的是，二姐最后还是认回母亲。虽然开始时只肯叫“姨”，但母亲已很满足，时常说：“苦了这闺女呀！”，当然，这是后话。
　　随着三姐和四姐的降临，母亲的境况更糟糕，祖母的话语更恶毒了，她甚至说：“只会生女孩的女人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就连叔婶都看不起母亲。尽管母亲在坐月子，却没什么营养，叔婶也不关心，二十多岁的母亲那时连八十斤都不到。
　　我的到来令祖母极度失望，当她再次提出要把我送人时，母亲抱着我跪在祖母面前：“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求您不要再夺走另一个”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泪滴在我的脸上，灼热的。爷爷看着不忍心也劝祖母，才把我保住。
　　1990年，祖母的笑颜终于逐开弟弟姗姗来迟。母亲似乎迎来她人生的春天，祖母及家族里的人对母亲的态度明显好转，邻里人说：“她终于熬到头了。”
　　然而，谁想到，到了两周岁，弟弟还不会说话，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引他开口。母亲拿着糖果对弟弟说：“弟，叫‘妈’，妈就给糖你吃。”弟弟涨红着脸，就是说不出来，最后“哇”地一声就哭了，母亲也跟着哭：“这是作的什么孽呀！”
　　但随后，母亲把眼泪一抹，又继续引导弟弟说话。也许上天被感动了，两岁半时，弟弟终于发出他人生的第一个字：“妈！”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般跳起来，抱起弟弟欢快地转圈。
　　值得一提的是，一天，年迈的祖母摔倒在天井，母亲首先发现，立刻把她背到卫生站。但96岁的老祖母已经经不起这么一摔了，她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卧在床上。母亲挑起照顾祖母的担子，每天喂饭、擦身、翻身等，不厌其烦，就这样过了一年。祖母在祢留之际对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对不住你呀。”
　　父亲工作很忙，三头两天就要出差。母亲既忙农活，又要照顾五个小孩。在农田干了一天农活，回到家又要给孩子洗澡，哄我们睡觉，常常要忙到深夜才能休息。
　　可是母亲无论多忙，都不会忘记每个小孩的生日，那也是小时侯除了春节以外我们最喜欢的节日。生日那天，母亲必做的一道菜是黄豆炒猪肉，虽然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寓意，但我了解那是母亲的心意。那时小小的我竟然也挑食，猪肉只肯吃那层皮，觉得韧韧的有嚼劲。因此，母亲切猪肉时，会特地把皮和肉切开。我最高兴的是生日那天，满满的一碗没有肉的猪皮只属于我。晚上，母亲会买粉自己做蛋糕，在桌子上点一根蜡烛，她和其他姐弟就围着我唱生日歌，我们还会做游戏。透着微淡的烛光，我看到母亲的脸因高兴而有光泽。童年的生日简单而快乐，惭愧的是，母亲的生日总是被我们遗忘。长大后，儿女们都到外面工作学习，有时忙到母亲生日过后才记得，有时还把母亲生日日期记错。
　　去年，农历九月二十二日，母亲生日，她中午就做了黄豆炒猪肉。那时只有父亲和母亲在深圳，可粗心的父亲并没有留意。母亲等了一天，父亲没什么表示，我们一个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母亲也真沉得住气，最终没说出来。到了第二天，父亲偷偷去订了个蛋糕。吃饭的时候，父亲还纳闷：怎么不做黄豆炒猪肉呢？当他拿出蛋糕时，母亲反而吃惊：“买蛋糕干什么？”
　　“你生日呀，你忘记了？”父亲解释。
　　“昨天才是我生日，你忘记了。”母亲哭笑不得，怪不得昨天父亲没什么表示。
　　饭还没吃完，母亲就陆陆续续接到我们的电话，当时她并没有揭穿我们，还开心地和我们聊天，接受我们的祝福。
　　后来还是父亲告诉我们：“你们怎么忘记妈的生日？”
　　“你作为丈夫都忘记，还好意思说呢。”众人立即反驳。
　　“算了，就当我迟出世一天吧，能收到你们的电话我就很开心了。”母亲微笑着说。
　　今天，农历九月二十二日，我特地设闹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刚好今天晚上我要在班上表演相声《丑妞》，我把相声录下来发送给她。我打电话给她时，她还在笑个不停：“看不出我女儿说得还有板有眼嘛。妞，注意身体！”最后一句还真够逗，母亲还学以致用，把我的台词都用上了。今年大家都没搞错日期，父亲还请一些亲朋好友来为她庆祝。电话那头的母亲突然喜极而泣，她说以前的辛苦都值得，儿女们都很孝顺，她欣慰并幸福着。
　　有一位男生问我女生为什么都容易哭，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但我想，泪水，有时也代表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