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那盏灯

　　一九八三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县城里当老师。在我临报到的前一天，妈妈把我在大学里用过的被子都重新拆洗并做好了，尽管被子的面是拼接的，被子里的棉花也都是碎棉絮，可这样的被子算是当时我们家中最好的了。大哥和二姐帮我把随身用的东西和行李一起打好。爸爸坐在墙的一角，和以前一样，只是叭哒叭哒地抽他的关东烟。妈妈只是屋里屋外地来回走，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她的内心一定是酸酸的，涩涩的，好像这次一别就是永别似的。临走前妈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老二啊，咱家可世代没有吃皇粮的，你可一定要好好工作，给妈妈争点光。”我低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黄昏时分，三姨夫用他的小马车来送我。三姨夫是个实足的农家小老头，大约有一米五五的个，瘦瘦的，连身上穿的衣服加起来还不到一百斤。别看他长得瘦小，可是论起赶车来那可是个好把式。我们的小马车上路了。他很有把握地把鞭子往怀中一抱就开始打起短来；可是那小马到也真是听话，就像是被他摇控了一样，上了路就一直地沿马路的右侧向前走。
　　我们的家住在离县城北不到二十公里的乡下小镇，有一条直达县城的马路。当时尽管县城离我们家不算太远，可是长到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去县城。我们走了大约有一个钟头的光景，来到了距县城还有不到三公里的白山岗。这白山岗是我们这里唯一觉得还算很高的山，没有人能知道它到底有多高。县城就在白山岗下的凹地上。上了山岗，已有八九点钟的光景。夜是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可远远看去，县城里那明亮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天上的街灯。我坐在小马车上，随着小马车的起起落落，那明亮的灯光也在我的眼前上下晃动。我望着那闪烁的灯光，我就想，那里的点点灯火，何时能有真正属于我的那盏啊！
　　大约又用了有半个时晨，我们终于来到了我弟一次来过的美丽的县城。找了一个小饭馆，吃了点便饭，就把三姨夫送走了。送走了三姨夫，我独自一个人找个小旅店住了下来。我静静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思绪万千。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吃过那么多别人没有吃过的苦；想起要复习考大学因家里不同意我哭了尽一天一夜的情景；也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我是那么的优秀，那样地拼搏；还想起了我的妈妈。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想起我的妈妈。。我曾经恨过我的妈妈，而且不仅一次地恨过。记得那是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我的邻居大伯告诉了关于我为什么能成为当时那个样子的原因。事情是这样的，我本来是和我同年的别的小朋友一样活泼可爱，可是由于家中总是没有吃的，因为挨饿而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就突然得了严重的软骨症而一下子不会走路了。到了七岁半，我才能勉强地扶着邻居大伯给我做的小小的木三轮车奇迹般地走上那么三二步。
　　我渐渐地长大了，也渐渐地知道了我已成为一个和正常的孩子完全不一样的不常人了。有时，我一个人偷偷地面对镜子，看到我那严重变了形的身躯，我就暗暗地流泪，伤心。我的性格和我的身形一样渐渐地变得有些扭曲，我本来是爱说好动的孩子，可是突然变得打心眼里不愿与人交谈，也不愿意和一般的孩子们有所往来，总是一个人弄一些我愿意弄的事。早已扭曲了的心开始在心底产生了无名的仇恨，我一度恨我的妈妈，也恨我的爸爸，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就是因为家穷没吃的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如果爸爸妈妈对我要是有一点点的慈爱之心，也不致于把他们这亲生的儿子遭成这样啊！
　　“关灯了！关灯了！”店的主人开始在这小旅店里上上下下的对所有的店客大声地吼着。我关上灯，可我怎么睡不着，心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也从没有这样地忧伤过。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又一次地想到我的妈妈。我的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当时想妈妈绝不是小孩子远行舍不得离开妈妈的那种酸涩和依恋，是一种抱怨，是一种不明之火的燃烧。当时我真的好想好想大声地喊出来，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地对待我啊。可是，当我的心悄悄地有一点点的平静，我便开始回想，难道这真的是妈妈的错？我出生在一个十分贫穷而复杂的大家庭中。当时，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是后走到一起的，他们都是因年青丧偶而走到一起，可他们都已有了各自的孩子。我虽是亲爸爸和亲妈妈，可我总是觉得，他们把他们的爱大部分都给予了“他们”。给我的真是太少太少了，可这真的是要怪谁啊？当时，我们的这个家已有十几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的工资。爸爸和妈妈很自然地是要多多关心一下他们曾经拥有的爱的结晶，可到了我这，我是我的爸爸和妈妈组织到一起后生的弟三个孩子，我的下面还有好几个啊。这样的一个家，何况我还是生在那样的一个年代！我不想再往下想下去。
　　“你们这有没有还没登记的旅客？”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在向店主询问。我借上侧所的机会，像小时候看西洋景一样顺便到旅店的前台看个热闹。原来是公安的在查一个外地的逃犯。
　　回到我原来的那个小屋，我依然是睡不着。我开始想我的明天，想县城里属于我的那盏灯。时间过得真快，不觉间，二十几年过去，可我真的是永远都忘不了小旅馆那漫漫的一夜。有时到了晚上，我和我的妻子以及家人一起在街上慢步，远远地就能看见真的是属于我的那盏明亮的灯。这盏灯多像那天上的流星，划破了长长的夜空。可是就在它那灿烂的瞬间，焚烧了我大半生的辛苦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