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坐在这里？宽敞明亮的教室。每一张课桌前坐着一位爸爸或妈妈。他们有的望向讲台上的女班主任，静默微笑，心里一定是欢喜的吧；有的把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抚住沉重的额头，频频叹息，是在焦虑吗？有的只是坦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平淡得看不出情绪来，他们亦和我一样，出于善意地冒充着侄女的“妈妈”吧。 侄女今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成绩像波涛汹涌的海水，时起时伏，很不稳定。这不，期中考试数学成绩她连班上平均分都没上，这倒无什么大碍，但棘手的是，她的敬爱的班主任要求开家长会。她哪里敢告诉她的爸爸妈妈，思前想后，就来向我求救。我曾也历经过这样的难处，最能体会她的感受，就义不容辞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可是这一切是多么神奇。我竟坐在阔别多年的教室里，听年轻的女班主任讲流利的普通话，以一个家长的身份。我不再是学生了！我可以随意和身旁的人嘀嘀咕咕，女班主任只是报以一笑，她不会走过来，弯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我的脑袋瓜子，故意厉声厉气地说，不准说话，我在上课呢！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竟到了替侄女冒充家长的年龄呵！ 面对摆放在眼前的长长的排名单，我没有耐心看下去，只是匆匆扫过，迅速找到侄女的名字。她的名字出现在排名单的尾巴上，数学成绩被尖细的黑线条勾画出来，是在提醒家长，这个孩子的数学是弱项，需要加大力度补上去。我很淡然，以为小学成绩并不能够决定什么，他们还是孩子，应该好好享受美好的童年，何必用一堆堆数字来缩减他们的幸福呢？我这样想，并不见得其他人也会这样想。坐在旁边的一位爸爸摇头叹气说：“怎么下降了六个名次？语文怎么回事？才分？平常都是分以上呀。”又听见身后的一位妈妈笑着说：“苏玉婷是我女儿呢，我是她妈妈。”身边的那位爸爸回头说：“了不得，苏玉婷可是第一名，她的成绩真是好，你们怎么管教她的？”那位妈妈洋洋得意：“我和婷婷的爸爸整日整日地忙着做生意，哪些闲工夫管教她，多半是她肯学习，天资好。” 我像一位得道的高人，悠闲地坐在旁边，含笑听他们讲话。又向四周望了望，家长们都在相互交流教子之方，急切之情尽显于眉宇间，嘈嘈切切，如在集市里一般。身边的爸爸看了看我，问道：“你不是孩子的妈妈吧？” 一刹那，我的心震了震，我之所以能够淡定如斯，是不是因为侄女她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压根儿不会扒心扒肝地为她的前途担忧？试问，假使我有孩子，而我的孩子的名次排在全班的尾巴上，我还能举起桌上的纸杯，含笑抿下一口清茶吗？恐怕我比在场所有的家长还要急切些吧只有深爱你的人，才会把你的鸡毛小事当成天大的事来对待。这小小的十几平方米的空间，恐怕此时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地方，它挤挤挨挨地容纳了一颗又一颗跳动的炽热诚挚的父母的心。 不由得想到自己校园时代的家长会，我的爸爸妈妈，坐在他们女儿的被涂画得乱七八糟的课桌前，有几次是含着满足骄傲的笑，向周围的家长炫耀自己天资聪颖的女儿？又有几次是垂头丧气，不及待且卑微地询问看似高效的教子之方？ 令我印象深刻的家长会有两次，一次是在初三，另一次是在高一。 高中之前，我还是公认的好学生，成绩一路飙红，深受老师们的宠爱，初三那年更甚，兴许是智力大开发，竟误打误撞得了全校第一名。因为临近毕业，学校领导一致决定，召开全校性的家长会。各班同学搬出自己的椅子，有序地摆放在操场上。当时觉得挺热闹的，像小时候要去看电影，又像人民大会堂里要召开隆重且庄严的会议（当时会有这种感受，多半是因为那次考得很好）。家长们陆陆续续入座，孩子就立在一边，或垂首无言，或笑意盎然，我自然是后者。与会的是爸爸。主席台上摆了几张桌子，铺了簇新的粉色毯子，校长就坐在桌子后边对着话筒讲话，爸爸根本不听，也听不进去，他只顾着兴高采烈地和班主任攀谈，太阳的金色落在他的眉梢上，像是在跳舞。后来我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他更是了不得，甚至从椅子上站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他实在是醒目，我的眼睛偶尔从稿纸上跳下来，老是看得见他冲我挥手和笑。恍惚间，他会不会错以为，站在台子上朗朗讲话的是少年时的他？最后一项节目是校长给成绩优异的学生颁奖，家长随同上主席台合影留念。也许是家离学校不远，这个时候，妈妈竟然骑自行车来了。班主任见了，抵死要让她和爸爸一起上台，她半推半就，最终还是去了。我猜想，她心里定是十分乐意的，不然她来学校干嘛？仅仅是为了看我一眼吗？她手头可是有工作的她的目的显而易见她想风光一回，想让那些家长老师们知道，她是第一名的妈妈。她的小小的虚荣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十四岁的我，手捧着红艳艳的花，挤在眉飞色舞的两人中间，咔嚓一声，掺和着旧时的光与影，被记录在了人生的胶片上。 初中毕业，我幸运地考入当地最好的学校南充高中。虽然高中三年，我过得十分拘谨压抑，丢失了许多快活，但却不得不承认，南充高中的确是一所名副其实的全国重点学校，人才济济，百家争鸣。我从前被家长老师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进这所学校，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才发觉天大地大，自己渺小如尘埃。第一次期中考试，排名自然十分靠后，学校向来是逢考必开家长会，班主任又毫不体贴地要求每位同学写一封信给父母。家长会时，学生引家长至自己的座位，人不能够久呆，只需把信留在桌面上。我至今不能忘怀，我是以何种幽沉凄凉的心情趴在教室的玻璃窗外，一眼不眨地盯住妈妈，看她把我的信读完。我在信里写了这样几句话：“高中还有三年，这不过是其中的十二分之一，我还有十一次机会证明自己，请您和爸爸相信我”，“我是金子，我终究会发光的”，“请您们给予我信任的眼光，我会在这道神光的引领下，一路向前”。这些话是对他们说，亦是对我说。妈妈偶尔会笑着和旁边的叔叔阿姨交谈几句，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噙了点点亮光，它们在我的脑海里一闪一暗，闪时如天上美丽的星辰，暗时如黎明前脆弱薄稀的夜。妈妈的眼泪，是最无价的甘霖，滋润我的心，让它开出明媚的花来。会后，我和妈妈坐汽车回家，冬日里天光极少，六点钟天就黑了。妈妈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可是她本来该批评我的呀，本来该我安慰她的呀。我望着车窗外一路延伸下去的圆光，茸茸的，鳞鳞的，冒着小刺，像兔子身上的毛。原来我也掉了眼泪。 我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努力笑了笑，对身旁的那位爸爸说：“不，我是孩子的妈妈。”还有一句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感受到了妈妈的心。我从头细致地将排名单看了一遍，把数学成绩顶尖的学生的名字勾画出来，再向周围的人问：“请问你是某某的妈妈吗？某某的数学可真棒，你是怎样教导他的呢？”我想，此刻，这小小的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又比先前富裕了，因为它又多容纳了一颗跳动的炽热诚挚的妈妈的心。 每一个孩子都是百万富翁，不是吗？他们所拥有的，是无价可拟的天下父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