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树

　　（一）
　　那是一棵黑槐树，长在奶奶的院子里，它伴随了我整整一个童年。我从小跟奶奶生活。奶奶在树下做活，我就在树上游戏。奶奶怕我摔着，就哄我下来，给我拉呱。我的所有的缺点在奶奶口里都变成了优点。我嘴大，奶奶说嘴大吃四方；我耳朵大，奶奶说耳大能做高官；我九岁有了白头发，奶奶说，少白头不住瓦屋就住楼。我的堂姐比我大两个月，奶奶不看她，伯父伯母有意见。有意见也白搭，奶奶说，疼孙子攒金子，疼外甥高粱棵里断鹨虫，孙女是人家的人。
　　有时，我在树上玩，捉纺棉精，挖粘粘胶，用树叶吹口哨，奶奶就在下面唱顺口溜。
　　小槐树，槐又槐
　　槐树底下扎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俺的闺女还不来
　　我知道，这是奶奶想大姑二姑了。果然，不几天她们就来了。我二姑有文化，常教育我。有一次，二姑问我长大之后怎样孝顺奶奶，我说给奶奶吊皮袄、盖瓦屋、开轿车接她到北京。二姑说，好孩子，你能给奶奶挑水就是孝顺。我想这么简单就是孝顺啊，那还不容易。我就去挑水，扁担的铁链长，我就绕一圈，这样水桶不着地。我力气小，就挑多半桶。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奶奶病倒了。她咽气的时候我不在家，正在灯光球场看比赛。大人们说，奶奶咽气的时候还喊着我的小名。现在奶奶过世已经三十一年了，她享不到孙子的福了。还是二姑的话有道理，孝顺用不着瓦房轿车，挑水就是孝顺啊。
　　不知为什么，那棵槐树，在奶奶过世的第二年就伐掉了。
　　（二）
　　那是一棵臭椿树，父亲拿来的时候说是香椿。我们兄妹几个非常高兴，因为香椿芽可以吃，腌着吃，如果能炒鸡蛋那就更妙了。我们挖好坑，种上树，浇上水，培好土，等着树发芽。为了保护它，还给它缠了稻草绳。我们一放学，就围着它看，盼着早发芽。
　　终于它发芽了，嫩嫩的，细细的，黄绿色，我们高兴的拍巴掌。一闻，有点肥皂味，父亲说，嫩芽就是这个味。谁知，一吃就完了，苦得不能下咽。原来它是棵臭椿。我们好像受了骗，再也不理它了。孩子自有孩子的快乐，割草、拾粪、捉迷藏、玩沙袋，忙得不亦乐乎。我那时正种一棵桃树，关注全在它身上了。浇水的时候只浇桃树，父亲让浇臭椿，我们不听。父亲笑了笑，说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和邓小平先生的黑猫白猫的名言非常相似。父亲说，不管香椿臭椿，能成材就是好树。
　　这棵树没人管，却长得非常茂盛。它的叶子是浓黑的，比香椿的叶子密得多。其间，它让鸡挠过，让猪拱过，让自行车砸过，可最终它成了一棵大树，而我每年种的桃树一棵也没活下来。
　　臭椿，其实一点都不臭，有点淡淡的肥皂味。这种味，蚊蝇不喜欢，所以臭椿非常干净。家人在树下做活，孩子在树下写作业，不用担心虫子掉下来。把它的叶子摘下来，放在橱子里，可以驱赶虫子。叶子熬了水，可以洗脚，能治脚气。不几年它就成了一棵大树，树荫遮盖一个院子。我家在路边，人们常歇凉，都夸这是一棵好树。父亲用手量它的直径，说再过十年，能有一方，可以打四个橱子，陪送俺闺女没问题了。妹妹害羞的笑笑。
　　似乎所有的树都逃不了被伐的命运。1985年修路，路加宽，它碍事，就伐掉了。它倒下了，大得惊人。妹妹没赶上陪送，却给我结婚做了贡献。写字台，高低橱，大衣柜，都是用它做成的。现在，这些家具还用着，不走翘，不生虫。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那句话还在耳边。是啊，人和树一样，品种和出生地是不能选择的，但怎样生长，则是应该而且能够把握的。
　　（三）
　　这是一棵枣树，一棵无辜的树。
　　我小的时候，嘴馋，对门王伯伯家有棵枣树，很大，夏天果实累累。从枣儿象豆粒那么大，到遍身通红，我每天都要去几次。好在王伯伯喜欢我，从来不烦。我母亲不好意思，不让我去。后来在那棵大树旁边发出来一棵小树，王伯伯就移给了我。从此我有了自己的枣树。后来搬家，也把它移过去了。枣树生长缓慢，三十多年了，才有小碗口那么粗。可它从不生病，叶子翠绿，枣儿爽脆。它每年都结很多，压得枝条垂下来，要用棍棒去顶。收获的时候，全家人喜气洋洋，来了亲戚邻居也要打枣，让人家尝个鲜，走的时候提上一袋。这真是一棵给人带来喜悦的树，为什么要伐掉呢？
　　这几年，家运不顺，亲人接二连三的有病。我村里有个人，会看风水，我从小跟他学武术，叫他四叔，我很尊敬他。我母亲把他请过来。他说两间南屋不行，那是个药篓子，张着嘴，永远喂不饱，必须推倒，盖成东屋。枣树也不好。这话，三年前他就说过，母亲相信，要扒房子，父亲不信，他心疼自己创的家业，不让扒。父亲得了脑血栓之后，思维变了，加上我姨夫来看他，也说南屋是五鬼居住之地，必须扒掉。父亲同意了，弟弟妹妹妹夫都同意了，征求我的意见，我能说什么呢。推倒旧房，再建新房，父亲坐在院子里呆呆的看，选映门墙的图画的时候，他一定自己去。当时他不会走路，我用三轮车带着他，他自己选的才满意。
　　房子建好了，四叔来看，他说万事大吉了，但枣树必须砍掉。我姨夫也这样认为，说它是个祸害。当初盖屋的时候，我就担心枣树的位置，幸好不碍事，而现在它成了坏运气的象征了。你静静的看它，它黝黑的树身似乎是阴森的，真好像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玄机。无话可说，我立即动手。我们兄妹几个都受过大中专教育，我是教师，是党员，可这一切都无法挽救这棵枣树。
　　我亲自去砍，可没想到枣树非常硬，我力量小，砍不断，就请来邻居帮忙。邻居心疼不想砍，我母亲在一旁流了泪。不到一小时，树就倒下了。我抚摸着树皮，干硬苍老，裂痕斑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我贫穷而快乐的童年。把树收拾完毕，我又把树坑里的根尽量的挖出来。为了避免它发出新芽，又烧了一锅开水，浇了进去；然后再用混凝土封好。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石榴树发芽、开花，枣树毫无动静，地面上没有任何迹象。
　　枣树一去不复返了，而坏运气仍光顾我家。中秋节过后，我母亲摔了一下，手和腰骨折，一躺就是三个月。期间，我笑着问母亲，南屋扒掉了，枣树没发芽，你又骨折了，这怎么解释呢。母亲也无奈的一笑，她说，家里有病人，不得不信神啊，又叹口气说，扒房子也不如砍枣树心疼。
　　家里有灾，不只是经济上有压力，精神上的压力也相当大。有时候害怕邻居同事问，人家是关心，毫无恶意，有的还伸出援助之手。只是无法解释，好像是前世或今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特来报应惩罚一样。所以，这些年，我清心寡欲，见庙就拜，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以求得上苍的原宥和宽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情况慢慢好转了，而且在我们脆弱的时候还有亲朋和我们在一起，只是可惜了那棵枣树。
　　（四）
　　这是一棵石榴树，一棵充满亲情友情的树，是小妹的功劳。
　　小妹移它来的时候，它只有半米高，象筷子一样细，现在可以上去一个大人了。从老宅子搬家的时候，它和枣树一起移了过来。现在枣树消失了，只有它在。我们这里枣树非常多，石榴树少见。开花的时候，满树都是火红的小喇叭，邻居也来看，有的还在树下照相；结果的时候让人充满了期待。邻居的孩子常来看，母亲就许诺他们，成熟了一人四个。
　　石榴成熟有先有后。先熟的裂开了嘴，红橙橙的对着人们笑；后熟的要到国庆节。我们兄妹回家也勤了，每次都要打几个石榴带走。除了自己吃，当然要送给邻居。邻居就来我家，站在树下聊天，那种和谐融洽的气氛真让人感动。这都是石榴树的功劳啊。母亲特别好客，她自己不吃，留下了给串门的人。有时候留到元旦，让在外上学的孩子吃到。
　　四叔看宅子的时候，只说了枣树，没说石榴树，我不敢多问，万一他说石榴树也碍事，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好在四叔没说，我姨夫也没说，它就幸运的留下来了。
　　现在，父母又搬家了，搬到了弟弟的新房。搬的时候，父母都掉泪了，他们说，在这里住了二十二年，多好的地方，有感情啊，真不想搬。我知道父母还是有些迷信，想换个地方摆脱缠绕的晦气。家搬了已经三个多月了，旧房租给了人家，我一次也没去看过。父母回去了几次，他们说，石榴树开花了，又多又红，今年是个大年。租房的非常高兴，父母说，石榴你们当家，俺摘几个就行。
　　这真是一棵让人喜见的树，但愿它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永远陪伴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