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五月，最是宜人。昨夜一场彻雨，晨光如洗。 太阳仿佛第一次出场，彤红、光鲜、灵动、赤诚，似初生婴儿的脸。清新微凉的空气中，到处充盈着草儿、花朵、泥土、树木的清香。 那是一种怎样的气息，仅凭一个香字，远远不能涵盖。 气息这东西很难说清，不似色彩与声音那么容易描述。大自然用妙笔巧手在天地间调制出来的任何色彩，人们都能轻易的给予命名，正如声音从来都不缺乏形容词。在我想来，它不仅是事物内在品质的无形散发，也应是那种琴瑟和谐、水乳交融的渗透与接受。即便是呼吸那般短促，但每一次吞吐，都是一次生命的完成。 美好的气息，更能够激发人潜在的想象，深入到生命的本身，唤醒内心那种甜蜜的幸福感。它犹如一个甜梦，莫名的潜入又飘走。帘外泛起拂晓时渐亮的晨光，不愿意睁眼，继续咂摸那甜甜的滋味。又如令人深陷爱中的女子，偏要他永远猜不透，又无力自拔，只因甘愿处在下风，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痴迷。 看来，在表现初春气息这个蕴含至丰的话题前，我们难以轻易拿到大自然这所包涵无尽学问的大学文凭。在这天赐的五月里，敞开呼吸，开放肌肤的每一个毛细，让我们一起，以学习的姿态，全身心地融入这盛春的大千吧。 五月的气息，是泥土、草木、雨水、阳光、春风至少五种主要原料混合烹制的一餐万古不变、但万古常嗅常新的绝美大餐。在大自然这位身怀千般绝技的神厨烹制的香锅里，泥土是锅底的香料，草木是名目繁多的菜蔬，雨水是积攒了半年之久的灵汤，阳光是大地这口巨锅的炉火。 而春风，是把这一美味送达我们生命呼吸的使者。 尽管在北方的三月、四月，她更像一位性情多变乖戾不羁的野蛮丫头，时而耍弄脾气黄风漫天，时而寒意十足凛冽如冬。但是一进入五月，这黄毛丫头骤然间长大了，她摇身一变竟成大家闺秀。你简直可以用娴静雅淑、温润如玉这样高贵的言辞，来赞美她的惊人巨变。 这位使者在用清风细语的委婉方式提醒我们：美餐正在烹煮，它们刚刚入锅不久。随着阳光的炉火逐渐升温，那嘉肴美馔里，还夹带着去远不久的冬雪和秋叶的气息，那是隔年的沉香，类似老汤，是自然历经数十亿年沧桑巨变，小心翼翼地一年又一年保管下来的原创之香饵。正是它们，把远古的气息代代相传下来，掺合在眼前崭新的五月里，与新春一起发盟、成熟。 仰望苍穹，蓝天如盖，在一片淡淡的馨香里，一切都在氤氲、萌动、嬗变、升腾。在那清芬的气息中，散播出春天完全苏醒过来的万千气象。它们以野菊、杏花、山桃花的香气开路，以柠檬叶片间的香蕾、榆树枝杈上的钱叶、丁香树丛里的紫蕊、青松叶针端的松胎，这些看得见的群芳，此一丛彼一处地拂来。它是少女幻化了的无形的香指，轻抚你从冬天的沉睡里初醒时，尚带懒意的鼻尖。 她时而以纤手拨动细柳的长弦，把青涩娇羞叶芽嫩尖的体味袭来；时而以玉臂招唤荆丛的绿枝，把山谷里野花野草的阵香送达。她媚气十足，是径畔丁香浓郁的绽放；她富丽无比，是园子里百花争香的杂烩；她默默无声，是郁郁葱葱青草叶颈的静芬；她又孤高洁白，是路边槐花若有若无的淡香。甚至混迹于北方这座宫殿三千佳丽中的蒿草，这一个出身低微却不甘沉沦的婢女，也极力压制她那难登大雅之堂的粗鄙性气，随从在高贵者的行列，探头探脑，亦步亦趋，间或释放出一点异样的味息，但很快被浩浩荡荡前行着的芬芳的主流淹没。 五月的气息，步履款款，似湖之涟漪轻荡，乘着春风的波峰，一波，又一波，扑面而来。是一坛子启封的好酒，一阵，又一阵，未等入口品尝，足以令人微醺。 五月的气息之美，美得难以言说。再华丽的铺排，也形同于取样，再精致的描述，也难表述万一。即使借来天上灵犬的鼻孔，恐怕也难以析清那百味交错、众馨混同的妙香。它借着轻风和善的风力，飘渺无迹地来袭你的呼吸。忽而清新恬淡，薄薄一缕似有还无，忽而浓郁醇厚，纠结成团异香扑鼻。它们揉在风里不拘形迹，四处飘荡载在光中，处处吐露出和煦祥瑞之气。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涉足春天的山谷。选一块怪岩峻石，择一处习习阴凉，闭目无思，轻闻鸟语，略嗅花香，一任感官化通交合，恣意驰骋。 恍惚间，似有某种神秘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全身。它们渐渐浸入你的体肤，围裹你的头脑，钻进你的内心。那种感受虚静至极，一如道德经所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突然，一阵急促的翅膀拍动声，紧随着一声尖利的鸣叫，是一只肥肥的野鸡，拖着华彩的尾翼，扑啦啦从山坡的灌木林中振翅飞起，旋即落入幽谷深处。放眼望去，漫山皆绿，是那种苍翠欲滴的浅绿。山风袭来，草香阵阵，小泉静淌，若在仙境。琐屑生活中那些郁积于胸的块垒小事，转瞬烟消云散。 五月，是挣脱开寒冷这副枷锁后天性任意的释放，是奋发、振作、上升、扩散、自由这些词汇的象征。如果按照人类的惯有思维，非得从五月的气息中提炼某种价值，那么，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词语，也和气味关联，叫做朝气，这当属五月一种最为可贵的气质。我们可以从人生的不同阶段来察看它的演化：它发轫于幼年，故不缺真纯；成长于少年，故充满希望；壮大于青年，故活力四射；成熟于中年，故中和变通；待华发及鬓、老之将至，那当初四处冲突、狂野不羁的勃勃雄心锐志，最终转化为一种达观圆融、万般了然的和合之气。不论我们处在哪一个阶段，可否自查过，我们那颗真诚、善良、充满激情的心并没有变。只要一息尚在，我们就能从五月的蓬勃朝气中汲取生命的力量，在人际社会变幻莫测、风云际会的潮流中，保持几分信心、一份静气，自然对之，而不会迷失自我。 五月，是进入夏季之宫一道最后的门槛，是到达秋季之果一条必经的通道，是万物脱离艰涩初始、奔向宏大圆满的前奏。五月本身，就是自然界一场一年一遇的盛大花事。 而我们，这些时光匆促的过客，是造化之手按照天命，分拨给予的有限次的权益。它以请柬的方式呈递，在这张请柬上，人人均在受邀之列。我们卑微的名字无一不是以纯粹的芳香体书写。有生之年，五月每一次无不是以盛礼相待。她的到来岁岁如约，我们的在场堪称庆幸。这隆重的会面似是偶遇，却分明不期而至。面对圣洁无私的五月，我们深感囊中羞涩，无以薄礼还之。但是不必羞愧，真正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我们当以何种良正的姿态，坦然接受的同时，回报这种无价的赐予？ 徜徉在五月的气息里，感怀万端，再一次想起几日前那个甜美的幽梦。那个英语课堂里，被同学们称作“五月花”的姣好女子，而今安在？那一年的五月之初，我们曾结伴爬上春山。在群山之巅，一起大声呼喊，她无拘的欢笑声荡漾在春风里，惊起空谷里一群半翅鸟的腾飞。 我们也曾同游在五月的旷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良田千顷，禾苗碧绿。我们开始奔跑，把一路喘息丢在身后。跑累了，就找一块田间空地坐下，相互间始终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那是社会关系的距离，道德良知的距离，却不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轻风裹夹着缕缕清香徐来，在五月美好的气息里，长时间没有言语，只有沉醉。那气息涤荡胸怀，也清洗灵魂。眼前展开一幅绝美的油画：她便是那画中女子，一手撑地，一手擎着一朵野菊，她闭着眼在嗅那抹阳光一样金黄色的清香，独自陷入沉思。那种样子，妙不可言，已经美到了极致。 圣洁的女子，五月之花，愿你純贞的气息永在！做为一只迁徙的鸟，即使你飞去不再来，安身立命于海角天涯，你独特的气息留在我记忆里，汇聚在五月中，今生不将息。 2012年五月25日，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