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登剑门关

　　九月，秋染霜林醉，风揉菊花黄。
　　周末里天高云淡，我决定不羁红尘绊，独登剑门关，暂离市井的喧嚣浮华，远别都市的灯红酒绿，来一次肉身与心灵皆彻底放松的旅程。
　　来到关前，引颈仰望，但见雄关如剑，倚天而立；俯首山溪，满眼浅浅碧碧，翠影扶苏。
　　关楼对面，各色小车排满路边。关楼下的平坝上，绿柳婆娑，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下，红男绿女三五围坐，或棋或牌，怡然自得，其乐融融。
　　未及登山，已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越小溪，过栈桥，穿关门，沿如绳小道扶链前行，忽而急下忽而急上。游人如织，鱼贯相随，下时，前面人头抵我脚尖，上时，前人脚下即是我头，我在人肩，人在我肩。罗汉相叠，趣成人链，可见山道奇险！
　　盘绕良久，地势稍缓。喘气未匀，又见两巨石夹峙成隙。自隙道攀升而上，数百米山路阶梯入云，路旁冉冉青松仪容各异，姿态纷呈。
　　达二道坪顶，汗透颈背。喘息方定，扶松临渊鸟瞰，但见万壑千山远接天际，直似细浪卷腾！最醒目是绵广高速宛如玉带绕关而过，玉带之上车如蚁流。回收眼底，杂树纷披，松针零落，山花万点。
　　鸟鸣山幽，花香盈鼻，拂面松风潇潇如涛。我闭目神游，三国烽烟尽入心底：雄关之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魏相争，几多金戈铁马，几多搏杀驰骋；诸葛孔明，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智帅姜维，兵败诈降，终难免颅化关石（剑门危崖上有一石，眉眼鼻唇俱备，威仪有加，传说是姜维至死思蜀，魂魄不死，头颅化石）；猛将张飞，广植蜀柏，终成三百里翠云长廊遥想古国烟云，细数历史尘埃，更觉我辈躬逢当今和平盛世，实乃三生有幸，唯当立志发奋图强献身祖国，方不负人生一世春光！
　　神思飘渺心宇，慨悟良多。少倾，我微觉力倦，只得席地小坐
　　忽然，一阵时断时续的轻轻呜咽随风漾入耳膜。倾耳细聆，那呜咽源自一棵枝虬叶繁的苍松之后，依稀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颇感讶异：在此雄关绝顶之上，放眼四望，处处山壮水奇，不由人不胸襟开阔豪气倍添，况又恰值秋枫似火野菊赛金时节，谁还会携恨带愁辜负了这一番良辰美景呢？
　　沿一条若隐若现的淡淡野径，我悄然拨开横荆长草循声前去。行不多远，见那松下一妙龄女子抱膝而坐，将头深深埋在胸前。枯黄的芭茅草长及人膝，将她左遮右掩，因而只能见她云鬓低垂的侧影姝倩而美好。她的发丝被山风柔柔拂动，窄窄秋衫下那瘦削的双肩应咽微动。最是那一份强忍的哀愁，遥送给我一种无助的楚楚，令我不由发出一声轻轻的喟然长叹。纵然我的叹息是如此轻弱，也惊动了那愁中的女子。抬头回视，见不远处有人注意，她匆匆起身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又用脚在地上擦了两擦，便低头侧身从我身边向后山走去。目送她渐行渐远，深深吸一口她遗下的脉脉幽香，我来到她坐过的地方弯腰察看，见黄沙地上虽经擦拭，但仍能依稀可辨用树枝反复描画的两个字：爱，恨。
　　我明白了。醉枫金菊，风物如画，却难解心结，她的低首缱绻，愁绪萦怀，一定是因了那个参不破的“情”字。念及此，我不禁冷汗潸然，忧心不已：雄关之巅，处处绝崖深潭，险象环生，为情所困的年轻女子如果一时思想不开，则后果莫测啊！
　　正欲转身，树根处一张鹅黄色的小笺蓦然闯入我的眼帘。弯腰拾起，小心展开，我发现折痕之间有掩不住的隐隐泪迹，泪痕依稀处有一首古体七言《情断》：真情何堪比秋菊，霜雨难禁易成空。最忆当年情定时，小园百花怒放红！一旦春尽秋又至，人非境移两不同。山盟不在情已断，芳魂随风恨重重！
　　诗末落款为“万念俱空一秦玫”。果然是一位失爱的红颜啊！从落款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叫秦玫。
　　淡蓝的岚雾洇洇缭绕，古色古香的梁山寺仿佛飘渺的蜃楼。通往寺院的山路陡峭逶迤，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草绳从山顶垂下来。秦玫步履沉重，一步三停，时时以袖拭泪，纤弱的背影摇摇晃晃，似烟雨蒙蒙中的江南女子，有一种古典的哀愁我远远地跟随，关注着她的举手投足，生怕不测发生而遗恨剑门。面对如此一位才华横溢的却情结难解的美丽女子，我虽然不是英雄却也油然而生想助她一臂之力的浩然豪情！
　　不知不觉，我已扮演了侠骨柔肠的护花使者！
　　法磬悠扬，香烟弥漫，多少善男信女在寺内各殿佛像前焚香祝拜，或许愿，或祈福，或求解脱苦难。此时的秦玫似乎是超然物外，既不焚香，亦不礼拜，两眼空朦只在院中徘徊。良久，在那棵千年紫薇树下，停下来的她斜依池栏，颦眉孑然。抑或是受了古寺的声声法号和袅袅香火，秦玫不经意间似有所悟，她忽而垂首探看池水凝碧倒映云天，忽而举头漫观千年紫薇繁葩竞开。
　　如何方能接近秦玫呢？正思想时，我有了新的发现。阶沿上摆着一功德厢，不时有香客向里面投币，大多是一元，两元，多者也不过伍元，拾元。而每当有人走进功德厢时，那正引导众香客上香的胖居士都要偷偷看一眼。见此，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慢慢踱近功德厢，面对那贪财居士，我故意掏出钱夹抽出一张百圆票投进厢里。胖居士果然眼冒绿光，飞一样跑上前来：“多谢施主！施主功德无量啊！”我微微一笑，暗含讥讽：“我捐的是功德，为什么你要急急忙忙口称谢？”胖居士见怪不怪：“施主见笑了！”我故作不解：“居士修行，按理古佛清灯生活苦寒应使你体瘦躯弱，为何你却脑满肠肥身宽体胖？”胖居士仍是不气不恼，回答还多了一字：“让施主见笑了！”我左手一提，那百圆票便从功德厢里飞回了手中：“此时我又不想捐了！”见我手里的钱上拴有极细暗灰小线，显然是有戏谑之意，居士的胖脸有了一丝尴尬和恼怒，但这种尴尬和恼怒稍纵即逝，他很快就又一脸平静，且这次的回答又多了两字：“让施主您见笑了！”我解掉细线，作欲将钱放回皮夹状：“你真的不恼？”胖居士转身欲走，强颜为笑的语气中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热情：“施主善款，捐弃自愿，不捐也罢！”我突然劈手一掀，胖居士肥头上油渍渍的道士帽歪了。此举令胖居士终于对我怒目而视，欲发作。我立即笑言：“居士参禅悟道，道行高深，我这是与尔‘弹冠相庆’矣！贵寺处剑门之巅，福地洞天，香火旺盛，实可喜可贺！善款既捐，功德无量之举，我岂有复收之理？不但不收，我今再多捐一百！前之所为，乃搏一笑，望未伤大雅！”见我将两张百圆票投进厢口，胖居士不怒反喜，笑得油脸上的小眼只剩两条细缝了，歪了的道士帽也不扶，只顾乐，那模样更显滑稽：“施主大大的功德，祖师爷定会多加护佑！施主出手大方，实是小寺之幸，贫道恭请施主入内，容我等奉茶以谢！”我觉得戏他足矣，可以让其干件实事了，便引他至深池古树旁，道：“茶便免了！宝寺历史悠久，对此我略知一二。就请居士讲讲眼前这池，这树，让我长长见识吧！”这倒难不住胖居士，一听我言，便立即如数家珍讲开来：“梁山寺始建于唐，距今已有1200年，相传为梁武帝修真之地，建寺时便掘池植树。此池名宝镜池，池水凝碧如镜，无论涝旱水位不变，常年涝而不溢旱而不竭。此树名紫薇树，树高10米，离地2米处自然分成11株，其花在农历八月开放，花期历时逾月，因其若遇人轻抚枝杆则全树皆动所以俗名又称‘痒痒树’。”我微微一笑：“真是受益非浅！请教居士，寺是古寺，池是宝池，树是老树，三者皆已千年。今千年之物尚存，千年之前建寺、修真之人何在？千年之后，我等何在？此寺、此池、此树又尚存否？且纵然是千年之久，也不过是时空中的一瞬而已！尔等终年清心修道竟是何为？我辈一生碌碌忙忙竟是何为？对于苦难，人之一生何其漫长；对于时空，人之一生又何其短暂！我们应当在苦难中悲哀残喘吗？我们应当在磨难中珍视生命吗？”
　　对于我这一连串可以说隐含禅机玄理的问题，贪财无术的胖居士瞠目结舌。捐善款，戏居士，引禅理，我之所为并非要难倒喜金爱银的居士，真正目的是为接近秦玫作铺垫。
　　果然，目染耳濡这一切后，秦玫终于心有所动。她冰雪聪明，慧资兰质，早认出我就是那暗中关心她的游人，也深知我的所作所为用心良苦。此时，她嘤咛一声微叹，拂去飘落发际的几瓣紫薇花，深深看我一眼后款款走出寺门。
　　在三松峰上，我紧赶几步上前轻呼：“秦玫，请留步！”
　　秦玫转过身来，一脸讶异。她虽知我在暗暗关注她，且没有任何恶意，却不能明白我为何知晓她的芳名。待我送上那张诗笺，她明艳如月的脸上愁怨里泛起一丝桃红。
　　接过诗笺，她低眉彷徨，喃喃轻语：“你我萍水相逢，原为路人，我值不得你如此侠肝义胆倾心关注呵！”或许是再一次触及了心结，她言毕又珠泪欲下。
　　清风徐徐，秦玫长发飘舞。人说愁情怨意中的婉约女子最易动人，面对哀哀楚楚的秦玫，我心竟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痛楚：“秦玫，你是一个聪慧而美丽的女子，在当今时代你不应作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而是要勇敢直面现实中的种种磨难。请原谅我未经允许就看了你的诗，也就是从这诗中我知道了你的故事。在诗中你将情比菊，然而情之脆弱易折竞比不过纤纤一菊啊！在你泣血的眼里，菊犹能经霜历雨，痛断的情却难敌人事苍茫，到头来终成镜花水月一场空！万念俱灰时忆起与曾经的爱人初相知在百花盛开的春园，而今那些海誓山盟早已灰飞烟灭，情断义绝劳燕分飞后，瑟瑟秋风中斯人已去，一草一木俱亦迥异，锦书虽在，山盟难觅。回想旧事，辗转反侧，更觉情何以堪？情既已逝，心何系之？无处能系的芳魂啊，惟有任它随风飘零罢！细细品味你的诗作，全诗真情浸润，对比分明，转承自然，格调凄婉，让人荡气回肠！但其中分明流露的悲观厌世情怀，却又让人赞叹之余亦惊亦怕。”
　　几句真情话，一番知音语，直令秦玫珠泪如雨：“谢谢你的理解！看来你也是个情深义重的男子，在你天然无饰的真率面前，我没有隐瞒自己的理由。其实，我之故事，并不复杂，亦极普通：我和峰是同乡，我们有过‘绕床骑木马，依门嗅青梅’的懵懂童年，有过同牧林野共渔山溪的翩翩少年，长大后我们双双跨进京华高等学府，一起攻读双方都无比喜爱的中文专业。我们郎才女貌，彼此欣赏，向往古典传统纯美的爱情，希冀‘山无棱，天地合，始敢与君绝’的倾情之恋！终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忘不了那个让我铭刻心扉并将记忆终生的春天，京华学府芙蓉园里百花怒放，万紫千红。月半之夜，春霄万籁，风和而月明，在那无限美景中，峰和我完成了从相识到相知一吻定情的质变过程！从此，在不放松学业的同时，无论春和景明，夏日炎炎，无论秋高气爽，冬寒霜雪，都有我与峰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都有我与峰小径徘徊的两情相悦。只是，在现实生活中，纯美的爱情从来敌不过世俗的羁束！才华横溢，帅气俊秀的峰最终也作了世俗的战俘为了能留校任教，他选择了教授的女儿，毅然地舍掉了一段曾经青梅竹马山盟海誓的美丽恋情！我是一个传统而认真的女子，一旦痴情付流水，便觉万念俱灰！既然山盟不再，痴情已绝，其生还有何益？不如就让芳魂随风灵寄浮云罢！听说剑门天下雄，又有千仞‘舍身崖’可以让心死的人一了百了，我原本是打算观了奇景然后再了残生的！”
　　我观秦玫风华绝代，仪态万千，竟亦遭此情劫！难道真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情难自禁，柔声道：“秦玫，人生一世，冗繁万千，惟情最是难解。有情人因情生爱，爱之得而又失，便为爱成恨，爱之愈深也就恨之愈切，此恨若是于心深处久存不释，终可致利箭穿心般痛断肝肠！但天地有万古，人生只百年，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急促，没有太长的时间让我们来为情所困，意消志减！光阴荏苒，时不待我，要让有限的生命美如流星，我们就该明白爱也是我们的财富，恨也是我们的财富！”
　　秦玫闻言，不由大恸：“你的话字字真切，句句动心，而且饱含哲理，意味深长！真的谢谢你！”
　　看她雨打梨花的娇俏，我心甚怜之：“秦玫，你看我还不像个坏人吧？就让我作一回憨愚的导游，陪同你游完剑门余下的景区吧！”
　　秦玫掏出一张雪白的刺绣绢帕，缓缓拭去腮边的泪痕，点点头，深深看我一眼后轻启红唇：“我会跟一个坏人细叙心曲吗？你是一个爱心极重的好人，我愿同你一起游完今天的旅程！呵，我该如何称呼你呢？”一旦拂去沉重的哀伤，秦玫的声音就显得莺声燕语，婉转而迷人。
　　我在前面走着，几乎听不见秦玫走路的声音，她宛然一片轻云在我的身后飘移。我轻声回答，生怕音大气粗，一不小心就把她吹回了蓝蓝的天空：“我崇尚自然，我崇尚纯朴，我更崇尚天然无雕饰的孤标品质！你就叫我‘天然’吧，它是我情有独钟的别名！”
　　“天然，天然。”秦玫低低呢喃，仔细回味这个独特的名字，似乎心有所思，情有所动。
　　从三松峰到翠屏湖，我选择的是先走北面。一条山径，青石板错叠镶嵌，弯弯曲曲却较平缓，沿路松林夹护，野菊花晗首相迎。偶有几个男女小童，背着饼干、糖果、方便面、矿泉水等向游客兜售的物品，在窄窄的山路上奔前跑后。据他们说，若运气好，在路旁山坡幽僻处能采到野生灵芝。我让秦玫在一个石凳上休息，飞窜入密林深处，左寻右觅，果然在一处泉隙上方采到了一株小灵芝。我想，灵芝能滋阴补气，对瘦弱的秦玫会有灵异的作用。秦玫将灵芝嗅在鼻前，不多久，她的脸上真的泛起了一抹妩媚的红晕！众鸟啼啭，流泉潺潺，一路行来，只觉身轻如燕。山径尽头，有一个天然岩洞，相传是唐皇帝李隆基和杨贵妃避难走蜀时曾经驻跸过的地方。当年皇帝临幸之时，这里一定皇恩浩荡歌舞升平，而今帝皇玉环皆尘土，惟有冷冷岩石与落寞荒草在秋风里无言相对听了我的解说，秦玫大约理解了人世无常的道理，她那如雨后春山般的眉宇间多了一份叫人心痛的凝重！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翠屏湖。所谓湖，不过是人工在深涧里筑起一道内拱形的高堤蓄水而成。虽然面积不大，但因涧深山高，四围青山绿树密匝匝倒映水中，衬得湖水幽深翠碧。荡舟翠湖，涟漪阵阵，凉气氤氲，使人恍然如行翠玉屏中。青山隐隐，绿水幽幽，如画美景不但洗去了秦玫思想的浮华，痊愈了她心灵上累累的伤痕，而且净化了她苦苦挣扎的灵魂。
　　弃舟登岸，从翠屏湖南边复返三松峰，小道有如楼梯回旋，几乎是笔直而上。此道陡然，虽令秦玫香汗淋漓，娇喘微微，距离却近了许多。回至二道坪，观远山七十二峰，峰峰如剑，气势磅礴。秦玫在侧，我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秦玫，人生如登山，或陡，或缓，或近，或远，既然有攀行时的万般艰难险阻，也就有登顶时的无限秀美风光！有意义的人生，不是阻于山路的陡远滞步不前，而是要克服万难直达险峰！”
　　与秦玫同游，时间倏忽而逝，不觉间早已夕阳衔山，倦鸟投林。
　　我们回至关楼时，但见红霞被古关，胭脂染木栈，剑门关更显雄奇伟岸。再视秦玫，晚风中她愁绪尽去，长发飘飘，绣裙摇曳，婷婷如玉树临风，婀娜似三春弱柳。真是雄关美女，相得益彰，无限风流！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如能临风把酒倚关长呤，倒不失为人生一大美事啊！
　　折柳话别，离情依依！
　　我不舍相问：“挥手从兹去，天涯亦彼邻！冷暖自珍重，相逢是何时？”
　　秦玫噙泪而答：“枫红菊黄秋意重，断魂情劫到剑门。登高欲寄身后事，舍身崖前泪倾盆！天然忽逢长林内，一片苦心挽芳魂。灵山异水涤心垢，图新弃旧望前程！”
　　秋登剑门，原本只要借良辰美景放松身心，不想却得遇三奇：奇景，奇人，奇情。真是此行不虚，收获颇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