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3）

　　（3）走日本
　　1939年了，日本队发动了三次长沙战役，这战争的风声开始传到乡下来了，桐榇坪这个穷乡僻壤的人们却在暗自庆幸，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听来的，说日本人走路是直腿走路的，膝盖弯不了，膝盖弯不了怎么上下山呢？大山里的桐榇坪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山乡里的百姓那时候真正是非常的孤陋寡闻，母亲讲，她小时候听到过城里的父亲说，城里杨家花园的树长得平平整整的，好看得很；汽车一扑一扑的，象老虎；还有线车，走起路来象两条线一样。这一扑一扑的汽车怎么坐呢？线车很快就下到乡下来了，原来是自行车。自行车来的时候好多人围着看，可神奇了：这两个轮子的架子居然一摇一晃地也能跑得挺快，有意思。可不管你再怎么孤陋寡闻，到了1944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风声却是一天紧过一天了，西北边的青树坪可是重要的军事要地，兵家必争，那边已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炮声，军队是一支一支地往衡阳方向开去，好多人啊，走也走不完。外公他们天天都端茶送水地迎送。1944年5月17日上午，一支军队从青树坪方向过来了。5月16日二舅舅刚结婚，家中有不少东西，外婆心中扑腾扑腾直跳，觉得不好，叫二舅他们赶紧挑东西走，军队来得太快，挑东西来不及了，二舅舅拉着亲戚们赶紧就走，他三姑姑的一对双胞胎在床上睡着她也急得只抱走了一个。母亲被留下来烧开水，她十二岁了，留着个男人头，象个小男孩。外公又举着小旗提着水壶去迎接，去迎接的还有一位国军的退役军官，他穿上一身国军的军服去迎接，等军队走近了他们傻了眼了，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那退役国军军官被日本人捆绑了起来，他后来趁乱磨断绳子逃掉了，外公怎么跑掉的不得而知。听母亲讲啊，这日本人进家了，她正在灶前烧水，就看见外婆和日本人在争抢东西，外公的银饰铺中有不少银饰品呀，外婆抢过来就往泥巴地里踩往灰堆里扔，日本人抢着了就往皮带上穿。大舅舅见状就过来帮着外婆抢，日本人就打大舅舅，母亲她一见不好，赶紧拨腿就往外跑，出门往西北方向跑，跑进了离家二里地之外的黄龙山里去了。这黄龙山真大呀，好多人都躲进来了，山里的人家就拿出自家的大锅和米来熬粥，见者有份，共渡难关。惊慌失措的人们这才明白日本人膝盖是可以弯曲的呀。外婆她们又躲到哪儿去了呢？母亲说外婆看见日本人那么凶，也知不对劲了，她赶紧冲进屋里抱起一个孩子就冲出家门躲进家门前水沟那边的黄麻地里去了，她在里面躲了一天，一动都不敢动。她抱出来的那个孩子是小舅舅，母性的本能呀。三姑的孩子在床上哭了一天，哭死了，可怜可怜。更可怜的是大舅舅，他见外婆跑了他也跑了，他跑上了山，他没跑远。他是老大，家中的财物都是他和父母累出来的，他担心日本人前脚走，中国人趁机也来抢，他见日本人走了，他赶紧就往家赶，刚到家门口，一个日本军官还没有走，他抽出战刀追了过来，大舅舅是个瘸子，跑不快，刚跑到房子的拐角处，日本鬼子一战刀就把大舅舅劈成了两半，可怜我的大舅舅就这样倒在了水沟旁边。听母亲讲，大舅舅可聪明了，他每次打牌赌钱总是赢的多输的少；他在小河沟里跳水，跳鲤鱼板籽，水花飞得最高；学东西更是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家中的织袜机他不但会织还会修呢，谁也没有教过他呀。看样子他是幼年时期母亲心目中的英雄。可怜我的大舅舅就这样内脏撒了一地被劈成两半横尸家门口。外公外婆是怎样一副呼天抢地呢？母亲没有说。她讲她大哥的死讲得轻描淡写，怎么会这样？这才是灾难的开始呀，过多的灾难一个接一个，人都麻木了，又有什么好渲染和张扬的呢？经过众多的灾难后讲起第一个灾难，总是这样淡淡地平铺直叙，可我们可以想象我那可怜的外婆一家人啊，天降横祸，那是怎样的痛楚？
　　1944年12月24日，日本人又来了，这一次大家都知道，因为维持会长稍稍地通知了，所以大家都跑了，只有一富家小姐，那母亲脑子进了水，她把小时候过家家的本事拿出来对付日本人：她把女儿锁在大柜子里了面她自己却跟着村民们躲进了深山中，她是心痛女儿走不动山路？女儿给日本人轮奸了！那一次逃难啊，邻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躲进了黄龙山中来了，这山可大了，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日本人进来搜山，乡亲们就往大山的更深处逃，那飞机贴着树梢飞呀，带小孩子的母亲赶紧捂着小孩子的嘴，眼瞪瞪的盯着飞机，死亡的恐惧在脸上呈现着惊恐万状的神色。跑呀跑呀，躲呀躲呀，这拖儿带女的人们又有多大的体能？虽说互相帮助，可身体弱的老人孩子们承受不住了，我的一个姨妈，才两三岁，长久的奔走逃躲，腋下开始縻烂了，没法子医治，就这样烂死掉了。
　　第三次日本人来，事先大家都不知道，那时正过大年哩，大年初五的早上，外婆家山坡上的一户人家，他早上起来上厕所，看见日本人进了解村，大喊一声：日本人来了！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清晨的空气，手里揣着的尿盆咣当咣当地从山坡上滚下来，他穿过外婆家从前门跑了出去。母亲听见喊声赶紧从床上跳下来也想从正门跑出去，可刚到正门，一个大胡子高个子日本兵揣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就进来了，母亲赶紧从后门溜了出去。这一次她哥哥们都被堵在了家中。日本人这次没有杀人，他们只是来抢粮食和被子的。他们用枪押着村里的青壮年把自家的被子和粮食挑到通公路的乡镇上，也就是洪罗庙。三舅舅在半路休息时躲在一家房门背后逃掉了，二舅舅和外公他们把东西挑到地方后也都放了回来。这以后的日本人没有以前那样肆无忌惮了，十五六岁的孩子兵不少。母亲讲，有一次一个日本兵想强奸一个姑娘，那姑娘不从，他就抓住姑娘的头去撞墙，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农民拿了一把锄头过来了，吓得他赶紧跑了。母亲还说，1945年日本人败退的时候，农民们拿锄头大棒追时，他们连枪都不会用了，却抓泥巴石头来扔，他们是怕战后算总账？
　　三次“走日本”，每次讲到日本兵进村时，母亲都说“走日本”，逃难叫“走”，我们桂林的老人也是这样叫的。为何？可能是我们这一带山多林密，日本人来了，我们走开就是了，没有走多远，很快就又回来了。故称“走”。三次“走日本”，外婆家死了两个孩子，灾难结束了没有呢？才开头呀，苦难还在后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