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农活叫“坐更”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农村实行的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生产资料三级所有（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所以，集体土地的种植，牲畜的养殖，副业的开展，生产农具的配置使用，劳动力（有劳动能力的人）的组织分工，都得按上级制定的计划，由队委会组织实施，或者说基本上是生产队长说了算。
　　单说这劳动力的工种分配，除了三麦，水稻，玉米，棉花这些主要作物，还有豇、小、绿、豆、爬（豆），山芋、萝卜夹芝麻等十几种五谷杂粮，一年四季，从种到收；粉坊，油坊，豆腐坊要运作；猪牛驴羊，大小牲畜要饲养；冬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安排。这林林总总的农活，有轻有重，有简有繁，怕是真有三百六十行！然而，有一种农活，觉得特别的轻松而别致，这就是“坐更”。
　　更：时间单位（一夜分为五更）。坐更：即打更、夜间值守。每逢作物收获季节，一些饥不择食的小民便蠢蠢欲动，或怂恿小孩，或亲自出马，将集体的成熟作物偷回来据为己有。因此便衍生出两个工种“看青”和“坐更”。
　　每逢作物成熟季节，特别是玉米、大豆、高粱和山芋，以及场头收晒的粮食和柴禾等，队里都要安排人手，白天巡回检查，防范牲畜糟蹋，防范小人偷盗。这份工作就叫做“看青”。到了夜晚，则安排专人到成熟作物的田头或场头值守，这就叫做“坐更”。根据作物品种、地块以及看护对象的不同，坐更，可以是两人一组，也可以是多人多组，遥相呼应。人员大多以男劳力中的青壮年为主。
　　在我的中学时代，经常利用暑假的晚上到生产队争取“坐更”的活，借用挣得工分（记录你参加集体劳动的分值，年终以此分配口粮），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
　　春玉米的成熟期在立秋时节，农谚“秋前十天没能收，秋后十天收不了”，一般在七月底，队里便安排坐更。夏夜里坐更，一条被单，一把蒲扇，一张芦席，一张凉床（四条腿的柳木框上，用麻绳网络）。只身躺在青纱帐旁的小路上，似有一种“地当床，天作被，山做枕头月点灯”的浪漫；更有“青天一顶星星亮，荒原百丈篝火红”的意境；仰望浩瀚星空，感受斗转星移；穹庐之上，“银河斜角，鸡头（芡实）菱角，银河东西，筹备寒衣（随季节变化，银河对应在空间位置）”。坐更的两人，喁喁细语，海阔天空；蒲扇拍打着上肢和下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驱赶着草丛中涌来的蚊子；偶尔听到异响，便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以示坐更人的存在！直至睡意渐浓，恍惚间一觉醒来，早已是东方拂晓；被单上、床框上早已落下厚重的晨露；裸露的肢体上留下了蚊子的“功课”点点殷红。
　　刻骨铭心的坐更，发生在一九七五年的冬天。
　　西小河边六十三亩（地名）山芋收获，由于面积太大，当天无法及时分配到户。赶上强冷空气来袭，当日的晚饭后，队长找我和另外一个人坐更看山芋。时年十八岁的我得知不仅有工分，还有夜餐（可分得1斤米），便满口应承。找出家里最最厚重的棉被，跟随来人到空旷的六十三亩山芋堆旁。拖来山芋的枯藤，堆起半人高的围挡，铺上没膝深的稻草，两个人，铺一条被盖一条被，你抱着我的腿，我搂着你的脚。刚开始时感觉倒还不错，就像民谣中说的：“铺稻草，盖稻草，一觉睡到早饭好。铺的褥，盖的被，刺刺挠挠不好睡”。可随着寒夜渐深，凛冽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透过枯藤的缝隙，发出阵阵怪叫；被窝里早已没了初时的暖意，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搂着抱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至天亮我很庆幸：居然还活着！
　　最滑稽的坐更发生在四十三亩（地名）的高粱地里。
　　“文革”中，所有的娱乐用具诸如扑克、麻将、牌九等，作为赌具一律被查抄，许多年市面上根本没有销售，乡下人的闲暇时除了聊天还是聊天。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爸爸是供销社主任，帮我搞到一副“虎牌”扑克！哇，这简直就像一件稀世珍宝，让我在大小伙伴圈里风光无限！因为拥有全队唯一的扑克，每逢有坐更的差事，好事的总要带上我一个，以期借用我的扑克过把赌瘾。
　　一个月黑风清的仲秋夜晚，按照队里的安排，一群大伙伴们带着一张芦席，钻进四十三亩高粱地里，就着两盏马灯（桅灯），打起了“五百分（一种扑克游戏，可按约定赌出输赢）”，我在一旁围观喝彩。有一个顺口溜调侃牌场上的围观者非常形象：“人家成牌你算账，人家吐痰你就让，人家吃饭你到外面逛”。不过，赌具是我提供的，自然我就成了特殊的观众，夜餐自然少不了我的份，没准有谁赢钱了，还得送我一份“头号（馈赠）”。也他们不知打了多久，一觉醒来，相安无事。大家收拾铺盖各奔东西，参加新的一天生产劳动。可是，没等到早饭时辰，“看青”的跑来向队长报告：昨夜高梁地被盗了！来到现场一看，偷盗的痕迹距离我们打牌睡觉的地方只有不到十米！所有的坐更人，都被队长骂得狗血淋头！
　　回想那些年坐更的经历，心中别有一番心情。偶尔碰见心怀不轨之人，对方或是装腔作势，故作镇静；或是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言不达意，无法自圆其说。其目的都是不言自明。曾经有一次，逮住一男两女3个外村人来偷树叶（偷抹紫穗槐叶），为首的男人卑躬屈膝地好话说尽，求我们放过他们，末了居然用随身带着的旱烟锅，贿赂我们一袋烟！
　　在坐更的人群当中，偶尔也曾有过监守自盗的，但这样的人，毕竟很少很少。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四十年过去，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体制已经写进了历史，曾经作为“领袖”和“总统”的队长们，早已脱去了“官袍”，投入到新农村的建设中来，当年蓬蓬勃勃、如日中天的坐更人，如今俱以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然而，坐更，作为曾经的劳动内容，期间的经历，期间的趣事，期间的苦涩，却永远留在过来人的记忆里。
　　2015。05。09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