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笺

　　1。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正驶过一片小树林。路欣看了看手机屏幕，早晨刚充满的电，却被弟弟玩游戏消耗殆尽，几近关机状态。怕是没法和他们联系了，路欣轻叹口气，回头望向后座。妈妈已经睡着，靠在座背上，头一下一下晃动，弟弟在旁边握着一本漫画书，看得出神。
　　小路并不宽敞，两边的树枝草叶”唰唰“扫着车窗。记忆里一些童年的场景依稀在脑海中浮现，十一年了，自从上了小学，路欣有十一年没有回过路新镇她的老家。十一年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与一群同样年幼的玩伴度过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天空是像水一样透明的，孩童们的心是像糖果一样甜的。而如今，那些人都已不知去了哪里，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却没有人陪伴着自己，继续走过年少时光
　　路欣正这样想着，车轮轧到了一块石头，使得沉思中的她颤动不已。“不是叫‘路新镇’吗，我看这路一点儿也不新啊。”她对身旁主驾驶座上的大舅说。
　　“是挺新的啊，清新自然嘛！这小村庄本来人就不多，路上的人很少，更是几乎没有城里人进出，小汽车行驶不太方便；叶落归根，你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当年你爸爸给你取’路欣’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不管以后你身在哪里，你经历过那哪些境遇，都不要忘记”
　　提到爸爸，路欣忽然低下了头，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看着身旁这位失意的少女，大舅也意识到了什么，立即住了口。
　　眼前一片明亮，汽车驶出了小树林，道路两旁，映入眸子的是大片的田野。阳光温柔地洒在麦田里，几个稻草人安静地伫立着，凝望着远处的天空。
　　2。
　　“怎么都不来啊，太不够朋友了吧！”林木风愤懑地放下手机，靠在沙发上生闷气。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可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同学，一个个不是去旅游就是要补课，没有一个人来和自己一起过生日。
　　这时他想起了路欣，那个两个多月前在图书馆偶遇的女生。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老师要林木风去图书馆找一本关于英国文学史的书。在同一个书架旁，同一本书前，两只年轻的手，握住了同一本书。
　　“你也要这本书？”
　　“嗯。”
　　“那太巧了，我是高二六班的林木风，你呢？“
　　“我叫路欣，九班的。”
　　两个人便这样相识了，并且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给她讲他小学时候的糗事，说他为了讨一个女孩子欢心，偷摘邻居家种的花花草草，结果把园子弄得一塌糊涂，还被人家的狗连追了好几里地。她便一边听一边咯咯地笑，秀气的长发在风中来回飘动。知道她喜欢蓝莓，他便给她买五块钱的蓝莓奶茶。两个人互相倾诉往事，好像原本就是很熟悉却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可是他也知道，她去了老家，她早就告诉过他的。他打开QQ，点进“知己”一栏的好友列表，她的头像一直处于灰白状态。这几天，她都没有在线，也从未关注他的动态。“算了，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生日祝福也好吧。”他这样想着，可等了许久，所有人都没有动静。又没有留她电话，没法和她联系，他失落极了。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身边的人好像很多，又好像没有。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林木风，在乡野里踏惯了，比不上一些城里孩子的老成、大气，于是身边的人也便很少。
　　正要陷入孤单之中，突然一个电话打来，手机显示是李杰。
　　“嘿，木风，生日快乐哦！下午有时间没，出来走走呗？”
　　“好啊好啊，今天太热了，要不下午五点城东大桥见吧！”
　　3。
　　小村庄很安静，拢共才几十户人家，有的也早就已经搬走了。路欣站在那栋老房子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大舅拍了拍她的肩膀：“进来吧。”
　　屋子十分简陋，只摆了一张方桌，门口放着几个小板凳。外公做靠在门边，妈妈的脸上略显憔悴，蹲下来附在他耳边说着话。弟弟在逗一只猫玩，小猫吓得四处乱窜。外婆很热情，招呼着要为大家做午饭。厨房里的油烟乱飘，窗户上满是油渍。大舅还在推辞：“妈，您看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我来吧！”
　　当初路欣搬去城里的时候，外公和外婆死活不肯走，硬是要守着这个屋子、那片小菜地。家人拗不过，只好随了他们去。如今外公患了耳疾，外婆也年事已高，这日子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妈，您就听儿子一句劝，这回就跟咱一起到城里去住，别在这儿受苦了，您瞧您这生活多清贫啊！”外婆听了，一边悄悄抹着泪水一边说：“毕竟和你爸在这儿生活这么多年，哪舍得啊，只想有个人在身边，好好地把这后半辈子过过去，就很好了”
　　路欣缓缓走向台阶，走到楼上。楼道布满灰尘，墙壁上的木格窗户紧闭，隐约听到低低的人语。路欣抬眼望去，一种空洞的寂寞感萦绕在她的周围。她站在房门前，屏足气息，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床板已被掀开，旁边放着一个樟木箱；房间里很乱，到处堆放着杂物。那张小木桌也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这是她曾经用过的写字桌；床的正上方，贴着一张照片，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五岁模样的小女孩，胶布的颜色早已褪黄。
　　浮现眼前的岁月的秘密，唤醒了尘封的记忆。曾经，爸爸是这世上最疼爱最关心路欣的人，他从不舍得因为她犯了点错误就出口责骂、出手体罚。他带她一起放风筝，一起登山，一起去河边钓鱼。他是个在大城市事业有成的好男人，他也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可是，两年前，这个得知自己女儿考入省重点高中的男人，从外地驱车回家，由于雨天路滑，在一场车祸中结束了短暂而辉煌的生命。
　　在医院抢救室里，他用最后一口气对她说：“记住，每个人在世上，都不会是孤单的。”然后便溘然长逝。
　　那其中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能够和自己继续走下去，便在她的世界中消失了。亦如当年那些稚气的脸，他们都已有了各自的生活。“然而每个人都不会是孤单的吧？”
　　弟弟连蹦带跳跑上来，问道：“姐姐，你不饿吗？”弟弟上三年级了，活像一个小肥墩。
　　路欣用手指偷偷拭去眼角的液体，说：“饿呀，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4。
　　城东大桥横跨两岸，下面是一条纵穿过去的河。桥上有车辆驶过，也有路过的行人。林木风和李杰扒在人行道的护栏上，望着滚动的河水。
　　“明年就要高考了哦。”李杰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转眼就高三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毕业了。”
　　说到“毕业”这个敏感而揪心的词汇，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毕业，就意味着要分离，代表着即将天各一方、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谁也不愿去提及。
　　“那又怎样，只要以后有联系，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好兄弟。人生之路漫长，我们总会遇到很多人，不是吗？“还是李杰直率。
　　“嗯。有时候想想，人生便是这样简单，些许人情世故，一些苦痛轮回。那些历经的沧桑，遇到的人和事，不过是人生列车上的风景，路过、擦肩。什么青春秘密、成长物语，什么红颜蓝颜，都只是一句奢侈的誓言、一场华丽的表演。”
　　李杰思索片刻，说：“其实你不必想得这么悲观，大千世界，总有真正懂你的人。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与其一直消极地等待，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但当你遇到这样的人，就要加倍去爱惜，即使未来发生变故，即使最终所有人都会离开自己的生命，也不会留下遗憾。”
　　“你说得很对，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寻找一种心灵的归宿，寻找一个可以携手度过风雨的人，寻找一份真心的情谊。“
　　说完，两人又陷入沉默。最后，李杰对林木风说：”木风，我今天喊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因为家庭的原因，我家人要带我去另一座城市读高三。真是对不起了，不能和你一起度过中学的最后一年时光。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今天正好来跟你道个别，还有，“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这是我珍藏多年的画册，现在送给你，也当是留个纪念吧。“
　　林木风接过画册，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实在是太感谢你了，我的好兄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过。“
　　随后，两个少年便分道扬镳，开始为各自的生活奔忙。林木风气定神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打开手机，路欣的QQ一直处于离线状态。”她在老家，应该会玩得很开心吧？“实际上相遇才不到三个月而已，互相都还不了解。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重要的是有这份难得的真心。真朋友，看内在。
　　身边曾有很多人，一起欢笑，一起放荡，一起成长，最美好的青春，也不过如此了。而现在，能够陪伴自己的人却寥寥无几。或许她在老家，会有很多玩伴吧？这倒也不错。我也好久没回过老家了，哪天，我也要回去看看。
　　那个日渐西斜的傍晚，洒满晚霞的天空十分诱人。林木风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经历了一场生命的洗礼。
　　5。
　　午后，路欣背上背包出了门，临走前对家人说：“我就四处走走，你们不用担心我。”
　　路欣小心地踩过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她要仔细体会重返故土的那种心境。这里是她的故乡，她的根源；这里有她的回忆，有她的童年
　　她走到一汪小池塘旁，池里头的荷花开得正艳丽，一些莲蓬笔挺地立在水中，水面漂浮着细小的浮萍。小时候，邻家那个大一些的男孩每年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在岸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摘莲蓬，她便在不远处不停地拿石子往水里扔，水花溅了男孩一身，浮萍四处荡漾，有一次还差点使他掉进了水里。每每这时，对岸的她便笑得前仰后合。
　　路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土路上到处都是沙石。这时她看到一所小平房，而屋子已经空了，大门紧锁，看样子是很久没有人住了。记得有一个冬天，她和一群小伙伴们，从后面悄悄爬上了这所房子的平台，拿竹竿打院子里的梅树，梅花掉了一地。还在屋顶上放起了炮竹，搅得人家实在受不了，上来一通怒骂，给赶了下去。
　　“呵呵，那时我可真是调皮呢。”路欣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走了半天，怎么一个人也没见着。”倒是鸡舍里一些鸡不停地在“咕咕“叫着。见路欣走过来，门前的狗抬头低吠了几声。
　　“身边的人不停地变更，除了家人，友情和爱情都变得不真实。茫茫人海，寻求一份真心太不容易，而又有谁懂得我的内心。”路欣这样想着，往村南的田地走去。
　　生活在城市里，内心太浮躁，所有人都太表面化。偶尔有几个关系较好的人，也没有了初时的那种纯真。长大了，自然就变了，每个人都留存着一颗戒备之心。
　　田野里倒有不少农民在忙活，握着镰刀收割庄稼。不知不觉，已走了很远，竟忘了出发的地方。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
　　她突然想起了林木风。“不过这个男生还挺不错的，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相识虽然仅有两个多月，我也不怎么熟悉他，但从他的气质和为人来看，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子。他在城里，应该会有很多朋友吧？而我只是一个偶然相遇的”
　　“啊！”脚底忽然踩了个空，从一个斜坡上一下子滑了下去，好在地面上都是落叶。她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惊吓之中的她睁开眼睛，左手臂和右小腿上火辣辣地疼。原来是擦破了皮，赶紧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止住了血。她吃力地站起身来，伤口还在烧灼般地疼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灌木丛生，一些讨厌的虫子怪叫着，头顶大片大片的浓荫遮住了阳光，她顿时失去了方向。自己走着走着，居然迷路了。她从背包里掏出手机，试图与外界联系，却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自动关机了。
　　“路欣，你要坚强，你不能哭！”她这样对自己说。她强忍住泪水，忍着伤痛，一步一步朝着明亮的地方走去。“你并不孤单，爸爸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你呢。在一个人的时光里，你更要学会坚强！”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在一片树林里东转转、西转转，走了好半天，终究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她有些绝望了，坐在松软的草地上，双手抱着膝盖，长发遮住了眼睛。
　　“怎么办，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天黑下来，这儿该多可怕啊！”
　　有那么一瞬她想过要喊救命，可旋即她便放弃了。这种偏僻的地方，谁会注意到她呢？呼救也只是徒劳。
　　此刻，哪怕有一个人在自己的身旁，她就不会害怕。可是没有。没有人陪伴着她，所有人都走了，他们都离她太远
　　忽然，路欣眼前一亮。她隐约看见，在远处有一个石头搭成的山洞，洞里光亮四溢。“洞里怎么会有光呢？”好奇心驱使这位少女再次挺直腰身，脚底踩碎落叶的“簌簌”声不绝于耳。
　　随着光亮越来越近，路欣才看清那不是山洞，而是一堵墙，墙身破开了一个大洞，周围胡乱堆砌了一些石头。那墙上爬满了荆棘藤蔓，路欣拨开蜘蛛网，站在洞前。
　　眼前的景象使她惊呆了。
　　一条笔直的土路伸向前方，两侧高大的巨杉被人工错落栽植，挺立在一片花草地上。夕阳的光亮把树木照得金灿灿的，头顶的浓荫树杈间，有针状的树叶轻荡荡地飘落，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不时传来嘁嘁喳喳的叫声。
　　路欣沿着土路往前走，不禁诧异，在这个小村庄里，居然还有这样美妙的地方。路的两旁，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随处可见，点缀着惊喜的心情。草地看上去极其松软，要是躺在上面，怕是再惬意不过了。杉树上长了些苔藓，有的树身已经被雨水侵蚀得开裂了。一种古老的、沧桑的感觉，似乎在向少女讲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时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新自然，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是一纸泛黄的信笺，承载着岁月，记录着心事。
　　此刻她的身边空无一人，但她并不觉得害怕。每一棵树都像是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佑护她走过这片静谧的树林。身边的朋友其实不必太多，管顾太多人会很累，也是种负担。重要的，是进行心与心的交流；懂得自己的人，有那么几个就很好了。不论是家人、知己、恋人，只要他们心里有我，他们就会永远存在。世界这么大，总会有真情谊。
　　在一块空地上，路欣看到一栋废弃的砖房，墙壁已被雨水冲刷成枯黄色，房前放着两块石凳。
　　“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出发之地。”她回想起这句话。是啊，我们不停地奔忙，不过是为了给流离失所的内心寻求一个栖身之地，在颠沛流离过后，总要安定下来。
　　一阵风吹过树林，树木之间的叶子随风摆动，落英芬芳。
　　一个人的时候，更要将坚强二字铭记于心。然而，每个人都不会是孤单的。从起点出发，一路上会经历很多事情，也会遇到一些人。他们会陪伴自己，也会悄然离去，最终在人生的路口上路过、擦肩。大千世界，总有真正懂你的人，遇到这样的人，就要好好去珍惜，珍惜一起度过的时光。不管未来结果如何，也不会留下遗憾。
　　就像就像林木风，那个优秀的男生。对了，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在城里，也许会有很多人和他一起庆祝吧？这倒是挺好的，我的生日到了的时候，也要叫很多人来。
　　面前是一个山坡，上面铺着石阶，而头顶，则是西边绚烂的天空。她小心地走上去，扯断藤蔓，拨开野草碎石，终于走了出来。站在高处，路欣才发现，自己又走回来了，远处便是随大舅来时的路。再回头一看，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居然比那杉树林还要高出好几米，难怪那条路那样隐蔽，不易被人发现。
　　临走的时候，路欣摘下一片草叶。愿这青青草木，永远铭记这份心笺。
　　那个日渐西斜的傍晚，交相辉映的花草树木十分诱人。路欣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经历了一场生命的洗礼。
　　6。
　　林木风从外面散步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了。一天下来，生日礼物一份也没有收到，除了亲人，平日身边的人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一点儿动静。而李杰也在早晨刚刚乘坐火车去了另一座城市。
　　“他们大概都把我给忘了吧。”林木风正准备脱衣洗澡，楼下一男声传来：“3幢306室的林木风在吗？你有一份快递！”林木风抱着干净衣服，把头伸出窗外：“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快递啊？”“这是今晚最后一份快递，你快下来取吧，是来自路新镇的。”
　　“什么？路新镇！”林木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把要换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把脚塞进拖鞋就往楼下跑，差点打翻了妈妈的花盆，拖鞋“咯噔咯噔”直响，破坏了楼道的宁静。
　　拆开快递，里面是一本书，名字叫《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书里夹着一片草叶，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生日快乐。”
　　7。
　　Itforget，thennottoforget。Everyonewillbeastarinyourlife，thatweeverhavethetime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