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瑞高速开通以前，车经洞庭去往岳阳，必过六门闸。 这是一座宽18米的6门截流大涵闸，华容河水之高低起落皆由闸孔进出洞庭。 一条绿草满坡的厚实江堤蜿蜒曲折，自西向东，经闸而过。闸桥之上，车辆人流，穿梭往来。 江堤左依采桑湖，湖水碧绿清澈，植被葳蕤苍翠，生机勃勃；右伴洞庭水，湖面烟波浩淼，渔舟点点，水天一色。 采桑、洞庭二湖原本连成一体，后因人工围垸造田而被江堤一分为二。自此，垸内采桑，垸外洞庭。一子一母，隔堤相望。 一 这里以前不是一处集市，只是一个以打鱼为生的自然村落。若谈及渔市之成因，还得从吃鱼说起。 洞庭湖水煮湖鱼，是众多吃鱼行家皆推崇备至的一道美食。何处湖水里打上来的鲜鱼，就得用此处湖水来烹煮，据说用这种方式做出来的鱼，别有风味。 此地本系交通要道，又是一个小型船垖码头，故常有人在此临时歇脚。于是，本地头脑灵活之渔人，置办了几套桌椅，就在堂屋中开起一家专烹鱼虾的小餐馆。 食材多为洞庭湖野生鱼类。清早，天边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时，便驾船出湖，起网收鱼。而后，用活水舱运载而归。将活鱼捞出放入网兜之内，寄于湖水中鲜存活养。青、草、鲢、鳙、黄姑鱼、桂花鱼、长胡子鲇等，品种齐全，货色新鲜。 贵贱任选，丰俭由君，随到随宰。 如此，一不需要门面租金，二不用请掌勺的师傅，更谈不上交税纳绢，赚俩个小钱贴补家用足以。不料，这湖水煮湖鱼确实美味，一不小心，竟然声名鹊起，生意火爆，食者甚众。 继而，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大振。一时间，过往商旅纷纷驻足。周边县市，如南县、华容、沅江、岳阳等地好吃佬，纷至沓来，专程前来品鲜。甚至远在数百里外的长沙以及外省食客，亦闻声而至，竞相捧场。 左邻右舍一看这家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谁不眼红？依葫芦画瓢，摆开桌椅板凳，依次效仿。这烹鱼方式，本就是当地渔人日常之吃法，各家橱艺自然分不出高低上下。 不过，如此甚好。大家互不相轻，皆大欢喜，一起发财。 二 按说，凭这几家小店掀不起多大风浪。谁知这般食客中竟有不知足者甚众，吃好喝好后仍不满意，非要连吃带拿。既然鲜鱼携带不便，那么干货也行啊。 主家又何乐而不为，钱还怕赚得多吗，撑破荷包也乐意呀！只是一来二去，几家小店便供不应求了。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在洞庭湖，几把小菜可能显得金贵，然而就是不缺鱼儿，又多又好！加上周边的这些住户都是打鱼出身，哪个还不会晒鱼干呢，那不成笑话了。 遂就地取材，到湖滩上拾来几根废弃的竹篙，在禾坪上搭起一长线架子；剖一些青篾竹条，扎成硕大圆圈。从家中取出常备网针，穿针引线，将网片往上密密一缝就成晒盘了。晒盘往架上一搁，就可以动刀开工了。 要论干鱼腊肉，市面上、网络上都大把有卖，为何人们如此钟情于此地的风干鱼呢？ 其一，对于一般商家的干鱼，客户们有一种担心。大多商家在制作鱼干时，为防止起蛆，便用灭害灵、敌敌畏等对人体有害的药物驱赶绿头蝇。顾客不敢吃、不敢买。 此地防蝇不用药物。据当地人说，一来堤上风大，苍蝇立不住足。二来剖得干净，腹内黑膜净剔，腥味大减，苍蝇自然就少得多。这个说法，我不全信。因为，尽管情况如他们所说，但还是有苍蝇光顾的。 不过，洞庭渔人驱蚊赶蝇有自己的方法：一则晒鱼时用上下两个网盘夹着晒。下面网盘盛鱼，上面网盘防蝇。二则可用烟熏，底下谷壳燃起，其上青草覆盖压制明火，青烟一起，蚊蝇们自然不敢近前。当然，第二种方法此地不曾采用。 另外，鱼干制作过程中除盐腌以外，不用任何添加剂。如此一来，产品生态、环保、健康，吃得放心。 其二，渔人世代以捕鱼为生，剖鱼的手艺自然都十分了得。从鱼尾斜着一刀下去，触骨即停。然后刀锋一转，贴脊柱游走至鱼头，手压刀背，咔嚓一声，鱼体从中线开边。手法平稳，用力得当，剖面处平滑而整齐。所以，制成的风干鱼不仅健康、好吃，而且外形美观养眼，看着就舒服。 如斯，产品焉有不畅销之理！ 三 风干鱼所用食材不同于鲜食品种，主要是那些性燥的家伙。只要不给它们足够的自由空间，便横冲直撞，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几个回合后就一命呜呼了。像鱤鱼、刁子鱼、翘白鱼、赤眼鳟、毛叶鱼等，均属此类。 尽管这些货色都属上等，但其中以毛叶鱼最为名贵。毛叶鱼学名梅鲚，与长江刀鱼同科。因鱼尾尖细窄长，犹如凤尾，故美其名曰凤尾鱼。此鱼骨柔鳞密，银光亮闪。肉质细嫩，吃口柔醇。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从明朝洪武年起，太祖命每年岁供贡梅鲚万斤。乃贡鱼也。 我第一次到六门闸就看上了毛叶鱼：“老板娘，毛叶鱼多少钱一斤？”我小时候吃过，知道货色好坏。 “大的60块一斤，小的45块一斤。”老板娘一边翻鱼一边笑笑哈回答。 “这鱼还不太干啊。”我伸手一摸，捏了一下鱼体。 “这不还在晒嘛，屋里有干货。如果你硬要这里的，那就还要等两个钟头哦。”老板娘知道我的心思。 “屋里的是这一样的货吗？”我确实担心里面的打过药。 谁知老板娘还没来得及答上话，旁边凑过一个哥们，看样子还挺急：“老板娘，还认得我不？在你这买过几次鱼的呢。” “记不得了，这么多买鱼的人我真的记不住。”老板娘尴尬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这次我还要五十斤毛叶鱼。”哥们直接开买，也不讨价还价。 “要得，你要屋里的还是外头的罗？” “里头外头的还不一样，屋里的要得呢！”看来这哥们真是老顾主了。 直接从冰箱里一袋一袋往外搬鱼。塑料袋简装，有大有小，斤两不同。然后过称，把我直接撂在了一边。 “对了，老板娘，你留个电话给我。下次我不亲自来，付款邮购可以吗？我要送人情呢！”那哥们临走时忽然记起。 “我这没有问题，只要你信得过。”老板娘不加思索“我们也常往广州、深圳那边发货呢。” 这家伙记下号码，付款，提货，走人，动着几乎是一气呵成。把我气得于一旁干瞪眼，讨价还价的资格亦被无由剥夺。 后来我知道，这种风干鱼，不仅自家食用，而且常被当作礼品赠送亲友、客户，竟还是抢手货。 于是，现购加邮购，逐渐形成产业规模。 四 去年秋天，我六年后重访渔市，所见场景已今非昔比，变化之大令人惊诧。 由于市场越做越大、渔民上岸等政策的落实，加上地方财政资金适量投入和正确引导。一座集吃、住、玩、购等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现代生态渔村已经落成。渔村广场中央横卧着一方大理巨石，上刻十个鲜红色的行书大字洞庭湖六门闸生态渔村，笔法遒劲有力，于秋阳下熠熠生辉。 每年入秋后，正值潮退水落之时，也是洞庭渔人们最忙碌的收获季节。 伴随着一篓篓、一船船鲜鱼上岸，六门闸渔市也呈现出一年之中最繁华最壮观的热闹景象。 道路两边，晒鱼的网盘一个接着一个，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向远处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颇为壮观。 晒盘中的鱼，分门别类，摆成一个个等距同心圆。井然有序，整齐划一，一起列队迎候每一位路人的挑选。 又仿佛是一颗大树的年轮，稀疏紧密之间，时刻记录着一年一月里光阴的盈亏和肥瘦；记录着一船一桨中渔人们每一趟河水的涨落与枯荣。 以前矮旧的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180多间环境整洁、宽敞明亮的经营铺面。洞庭风干鱼、发哥风干鱼、刘四风干鱼、德胜风干鱼等响亮的金字招牌于各自的铺位前林立。 经营商户由当年的几家发展到现在的三十多家，其产品通过互联网、微信等渠道销售到全国各地，每户每年的销售额可达几十万元至上百万元。 一个当年自发形成的小渔市，如今已成为一项可以解决渔民上岸、承担一方民生的综合产业。 边走、边看、边聊、边购，不觉间，日已西移。游人们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渐渐散去，老板们亦开始各自收拾摊点，收拾起一天的疲惫和喜悦。 湖洲上，倦鸟纷纷归巢。天际，一轮红日从五彩云霞中慢慢坠落，直至消失于波光闪闪的江心之中。 暮色降临，渔市灯光依次亮起。如银的月色里，丝丝鱼香和着食客们的爽朗笑声，一阵阵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