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谈谈宋诗（二）

　　（二）
　　唐朝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个国势鼎盛的朝代，而且又因为种种因缘在诗歌上留下了丰功伟绩，所以，宋诗要想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发唐人之所未尽。而且每一个时代都有各自的风习情趣，我们从诗歌以外的其他文艺上就可以看出宋人思想精微，内向收敛，婉约幽峻。所好之美在意态而不在形貌，贵澄洁而不喜华丽。因而，我们不能因为唐诗的雄浑空灵而嘲笑宋诗的精能瘦劲，不能因为唐诗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磅礴，而不屑于宋诗如“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澄清容与。
　　我想谈论宋诗应该从王安石以及苏黄开始。因为北宋初年的诗大都轻佻浮华，虽然有王禹偁等极力挽回这种局面，他们提倡杜甫白居易的诗；后来刘筠杨亿钱惟演等学诗李商隐，工于对偶词藻华丽，结集成《西昆酬唱集》；然而都没有跳出中晚唐的范围。再后来梅尧臣欧阳修苏舜钦看到了西昆体的意义空洞语言晦涩，觉得诗应该从李白韩愈学起，古淡高修潇洒流动。他们尽管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起了个良好的端，但对于整个宋诗来说，他们只是雏形阶段，代表不了宋诗。等到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出来，宋诗才堂府阔大，“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宋诗至此，号为极盛。”
　　（1）
　　王安石学问渊博，他自己也说：“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所以尽管他在政治上采取新措施引起当时许多人的敌视，但这些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博极群书”的渊博。所以他“借古语申今情”游刃有余，然而他并不是象韩愈贬斥的“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把记忆背诵的丰富来补救和掩饰自己诗情诗意的贫乏。用他自己的理论说：是“用事”而不是“编事”，“须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
　　例如他在《书湖阴先生壁》其一“茅檐长扫静（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里的“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而来，非常符合“史对史”，整个句法来自五代时沈彬的诗。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诗的意义和欣赏这种描写的生动。“一水护田将绿绕”里“将绿绕”字已经描写出小溪的曲折多姿和农田的油绿生机，再加以“护田”更是人性化地描写小溪的慈祥与宽容。至于“两山排闼送青来”里“送青”写出山色深翠欲滴，山态笑容可掬，而且扑面而来，前面冠以“排闼”更是动人：这两座青山动势若奔，仿佛一个朋友刚从远方匆匆来到，兴奋又热烈，顾不上敲门的礼仪，直接推开门就闯入庭院送上礼物。这种描写给予读者的美感极为新鲜生动。这样的“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
　　据说李白在黄鹤楼看见了崔颢的题诗，自叹不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搁笔不作黄鹤楼的诗。然而诗题虽同而诗意无限，所以文学史上同一题材而名篇叠出例子层出不穷。比如自陶渊明作了一篇《桃花源记并诗》之后，盛唐王维又写了《桃源行》，中唐韩愈也写了《桃园图》，宋王安石也不甘寂寞，也有一篇《桃源行》：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惊相问。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
　　王维的《桃源行》与韩愈的《桃源图》基本上是按照《桃花源记》的故事，以渔人偶遇桃花源一一铺陈。王安石的诗则在叙事布局上自创新格，开篇就点出桃花源的来历，而渔人的偶遇仅仅是个穿插，另辟蹊径别树一格。而且在表现方法上也与晋唐格调不同，叙述本事往往以议论出之，明显地突出宋诗的特点。对《桃花源诗》中“秋熟靡王税”的把握更是精刻过前人，“虽有父子无君臣”。桃花源既然是个怡然自乐的仙境，没有了阶级和国家，人与人之间不更平等和谐吗？结句的慨叹“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也使全诗的意义超出了前人简单地对桃花源的向往和歌咏了，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
　　《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事，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律排比处。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而字字细考之，皆经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
　　该联出自王安石晚期作品《北山》：“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后代有些批评家就发现“细数落花”和“缓寻芳草”在唐朝各有出处，王维有“兴阑啼鸟缓，坐久落花多”，刘长卿有“芳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殊不知王安石强调“用事”而不屑“编事”，写当情当景用得恰当就是好句。用“细数落花”来描写“坐久”不仅形象很美，而且构思精巧；用“缓寻芳草”来解释“归迟”不仅大有理由，而且写尽闲适幽情。所以《三山老人语录》这样说“欧公（欧阳修）“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与荆公“细数落花”诗联皆状闲适，而王为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