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故乡

　　教室里孩子们正在背诵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思绪一下子链接到了那个唐朝的小村落。一位86岁的老人，饱经世事，为文为学已闻达于天下，为官也达到了善始善终的圆融之境，但他还是疲倦了，萌生叶落归根之意，于是功成身退，辞去官职，离开热闹繁华的京城，怀揣一颗激荡的心一路迤逦行来，回到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然而，走进那个阔别了50多年的村子，这位垂暮的老人茫然了，这是自己千万次梦回的故乡么？老屋易主，父母的坟头已长满了荒草，故乡的土地再也感受不到亲人的气息，乡亲相见不相识，顽童们好奇的围着他打量，嬉笑询问：贵客啊，您从哪里来？一种悲怆凄楚之感油然而生，朝思暮想的故乡，当奔向她的怀抱时，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沦为了客人，孤独的伫立村口，他喟然自问：何处是故乡？
　　记得一位作家说过，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身体的故乡，一个是灵魂的故乡。
　　就像婴儿怀恋妈妈的羊水，每个人对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都有一种本能的依恋。那里有盘根错节的亲人，有青梅竹马的玩伴，有亲情四溢的老屋，有写满故事的村庄、田野、河流、山峦和街巷，那是我们幼年的襁褓，是童年和少年的摇篮，是生命的源头。这源头的每一滴水都流进了血脉，所有的声音和影像都转化成生命中一个叫故乡的密码，刻录在大脑皮层的皱褶深处。无论走多远，无论飞多高，故乡永远有一种向心力牵引着我们。离开故乡身体就会产生一种不安全不踏实的感觉，生命就会觉得漂泊和孤独，这种感觉随着时间和空间距离的增大而变的愈加强烈。就像一坛老酒，埋得愈久愈深愈醇浓。于是，乡思乡愁成为了背井离乡的文人学子们歌咏哀叹了几千年的主旋律。就连那位叱咤风云、“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骨子里也有一种“荣不归故里，如锦衣夜行”的恋乡情节。
　　曾经动物世界栏目里看到过一种产自太平洋、大西洋和北冰洋的交界水域的三文鱼，它们是在秋季的淡水河湖中出生的，长到几个月大后，当春天来临时，小三文鱼们相约一起远离家乡，游向大海。这时候，它们一般都是顺水而下，由于还小，一路上十分的快活。而实际上，由于要经过无数的淡水河湖，大约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到达大海。一路上，尽管东躲西藏，大多数幼鱼还是逃不过被捕食的命运，每四条小三文鱼中就有三条被吃掉，只有一条能够进入大海。小三文鱼们在大海中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大量的鲸鱼、海豹和其他鱼类不断地侵害它们。幸存下来的长到三五岁、七八斤重的三文鱼，大概在每年的秋季，突然间害起乡思病来，好像是事先约好的一般，开始成群结队、成千上万、迫不及待地浩浩荡荡游向家乡，很是壮观。由于这次是逆水而上，它们游得十分艰难。平时相互为敌的熊、野猪、灰狼、老鹰等凶险动物，因为这时找到了容易捕捉的食物，便都埋伏在三文鱼密密麻麻途经的河流边，悄然等着三文鱼的到来。一路上，它们千辛万苦，翻山越岭，百折不回。除了凶险的动物、湍急的水流、尖滑的乱石，还有人类倾倒的污水、干涸的河床，以及越来越多的水坝瀑布。所以，三文鱼从小就天性般地训练自己学习跳高，最高能跳到七八米。即使这样，一路上它们还是损伤大半，能回到家乡的，也是个个奄奄一息，遍体鳞伤。有些鱼在快要到达目的地之前力竭而亡，和它们一起死去的还有肚子里的几千个鱼卵。最初雌鱼产下的每四千个鱼卵中，只有两个能够活下来长大并最终回到产卵地。到达产卵地后，它们不顾休息开始成双成对挖坑产卵授精。在产卵授精完毕后，三文鱼精疲力竭双双死去，结束了只为繁殖下一代而进行的死亡之旅。冬天来临，白雪覆盖了大地，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静谧，在寂静的河水下面，新的生命开始成长。看到这个节目我唏嘘不已，不由得想起了每年春节期间，那些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排着长长队伍挤车的游子们，他们不就是一条条执着的三文鱼吗？
　　然而，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高等动物，很多人即使常年呆在家里，依然有一种找不到家的感觉，有的人历尽艰辛，千里迢迢的奔赴魂牵梦萦的故乡，到头来发现命运似乎在和自己开了个玩笑，因为眼前的家乡根本不是自己要回的家乡，就像一只离开小水洼的蝌蚪，当再次回来时自己已经是一只没有了尾巴却长出了四肢的青蛙，当初那个小水洼再也容不下自己了。就如同那位被家乡稚童误当客的贺知章。这是因为我们除了身体还有灵魂和思想，我们的身体只不过是灵魂和思想的巢穴。灵魂是没有根的，漂泊是其属性，就像蓝天上飘荡的浮云。未知的时间和空间对它具有永恒的吸引力，故乡只是灵魂漂泊的起点，就像停在码头的船，远航才是它的目标。对于一个有梦想有追求的人来说，故乡甚至是牢笼，有的人一辈子在突围在逃离，逃得越远越有成就感。但疲倦的身体总是在呐喊“回家吧，快回家吧！”于是许多人就像一只迁徙的候鸟，一生都在身体和灵魂的故乡之间劳碌奔波。
　　已故作家三毛有一首叫《橄榄树》的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因为故乡在远方，所以我们一辈子注定要流浪。三毛为了追逐梦中的“橄榄树”，一直在流浪，足迹踏过了54个国家，直到48岁时离奇的死在台湾的家里，她的作品及其生活方式为年轻一代所追崇。
　　何处是故乡？在远方。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