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那边的乡亲（三）

　　逢场天从开门到十一点，两排长长的队伍比肩继踵井然有序。这些不知不识的老乡，哪怕原地等上两三个钟点，也绝不会乱了分寸。边几位说说笑笑，边相互间传递香烟、问候，同时还没忘了按信用社要求反复整理、挑剔人民币。即使面对出言无状吹毛求疵，也只不过付之一笑嫣然飘过！4015个风风雨雨的日子里，他们就是这样，多可少怪，不计前嫌；他们总是这样，与人为善，温情脉脉。
　　万福大队是三圣乡贫穷的尽头，万福桥是穷与更穷的分水嶺。
　　过万福桥，机耕道右边有一座四合院土坯房幺店子，店主人称海娃儿。略微斜视的他八字胡、尖脑袋、中等个头，经营着文具、盖碗、卤猪头、凉拌、炒菜之类小本生意。眼花缭乱的长牌、变幻无穷的扑克、鹿死谁手的麻将、济济一堂的茶客、渊渊不解该划而并没有划去的赊账本，就是这里一天的情景再现。
　　因为工作原因，偶尔会到万福翻砂厂、万福预制厂贷后检查，晌午随企业或者金融前辈下到幺店子晕上一盏盖碗，品上一桌报账饭。热情的海娃儿老远便会递上一支红塔山，拍着身子和金融巨头套近乎，再递上来“蒙拉丽莎的微笑”
　　言下之意，他陡沟河人家海总如果哪天有求于你，可别热脸贴了冷屁股！他幺店子很可能在不经意的某一天，挖渠筑堤亭台楼阁而为风铃渡。大笔一挥爱多长时间，爱多少利率，爱奉送本金加利息，那不就是你清醒糊涂一念间而已？难得糊涂那一次希望撞上的正是他海总。
　　宾至如归就是到那里去的感受。到那里你可以毫无顾虑，把都市里瞻前顾后的几狼腿大胆翘起来！把嗓子超过分贝嚎起来！他海总以及他麾下上不得厅堂的黄泥巴脚脚婆娘，甘愿为你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伶牙利爪的他，把方圆里无所事事的，有事不闲的，可闲可忙的，忙中偷闲的一网子打尽到了他的幺店子。那里俨然就是穷乡僻壤另一个繁华乡场。门前木架子上不知谁拉扯起猪肉摊子，吆喝买卖的一天时间就挺在里面茶桌旁，手里抓的不是屠刀而是点子牌。那里的乡亲没有不给他海总面子的，坐那里仔细观察，一定就是这种感慨，他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
　　出幺店子右拐，过一道土岗，陡沟河连同河岸上高高矮矮的灌木便彻底消失在了视野，踏入庙山公社地界。那里有客户演化为朋友的屠夫黄恩其。笨嘴拙舌的他也不知怎么干上了那营生，能讨来糊口的钱？正是欲言又止的话题。
　　每次和背上满满一大背各种日用品，气喘吁吁的老婆到信用社来存钱，规规矩矩排上队，办理完业务却并不着急离去，在条凳上耐心等待。见某忙碌完，起身过来斜靠上柜台，抢在你伸入衣兜前，恭恭敬敬递过来一支塔山。再埋下头或者正对把眼光射过你肩头，盯住墙壁上的某只蚊子、挂钟或者啥，叙到他老婆有些不耐烦小声提醒。一个小时下来的话题却不外乎，高店子人多，呵呵，人少的是庙山，呵呵呵。人少庙山，好多人呀，高店子！呵呵呵呵，便是某附和上极端不知所措的迎合。两个不苟言笑的人扎堆还真是麻烦！
　　家里那年围房子一圈已经挂果的脐橙苗，就是执拗不过盛情他送的，只是最终没能吃上一个果子，苗也生了火。
　　那位独来独往满脸胡茬五十好几的白头布就住在这个村子。很难见大背篼里装上一小捆叶子烟或其他东西，却每场都赶，每场都来信用社，每场都是一百元五年。无论去庙山找黄屠夫，还是高店子乡场瞎逛，乃至沙河堡街头，总会在任何一次不经意间抬眼就邂逅上这位白头布。总是老样子，一圈白头布、一袭粗布衣衫、一条蓝布半截围裙、一个大空背篼，双手反抓上背绳左右摇晃身子，不知看哪里冲哪位笑盈盈。
　　高店子十一年近百张某亲手操持的手工存单，就不曾见过哪怕一次沮丧或者茫然的他，乐呵呵的白头布就是大家对他的一致认知。
　　通常他都是九点左右笑容满面准时迈入信用社，进大门放下空背篼，躲右边角落便单刀直入解裤带。从里面快速摸出一个手帕包裹，却并不着急系上裤带。回转身，包裹放上柜台，边嘟嘟哝哝，边手帕、额头上来回摩挲。
　　旁边原本帮忙帮得来不可开交的女同事，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不为人觉察冲另一位会意一笑，再忍不住噗嗤，急背转身掩上嘴角，否则她真会背过气去！
　　手指沾上口水，一层又一层解开手帕，一张又一张从卷筒里往外拖票子。余光中，一张张往外拖的他一直在向你絮叨，微笑，只是对上眼神的时候，你才发觉你有些自作多情，分明他的眼神就飘忽不定。或者他只是趁你转睛的时候才冲着你有说有笑大献殷勤。从角币到十元卷曲的票子，摊开上柜台反复拉抻、按压、捋直，再沾上口水，一张张牵开归类，然后，翻去复来整理，翻去复来合计，翻去复来诧异，翻去复来疑惑，翻去复来唏嘘，翻去复来回忆，翻去复来微笑，翻去复来不解，蓦然间，冁然而笑，哈哈，对的，对的，对上了！一百元存上一笔定单所花去的，就是期限相等的时间。
　　就正如是一种默契，十一年来某也总是默默无语微着笑面对他的解开、摊上、合计、纳闷、呵呵、嘻嘻、及至完美结局，最终开出去张张存单。
　　再不疾不徐当众扎好内衣，系上裤带，背上背篼，“拿问你了，哈！嘻嘻嘻嘻。”
　　左摇右晃着白布脑袋称心如意走出大门，给出柜台内几双兴奋得就快要冲破眼眶的眼眸几张侧脸笑盈盈的特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炸膛的她们叉着腰摁着肚皮前仰后合就快济不上气！
　　九八年被强调离那个单位后，同事常常会给电话念叨客户的牵挂和问候。
　　“你还是调回来嘛！老火逑得很！大不了下个软梯，看不惯不看就是”
　　可能吗？即使老李不端这碗饭，也绝不至于清浊同流玉石不分。直到十年后，同事偶尔还是会提及那些我脑海里常常闪现的样子，
　　“那个胖子调哪儿去了？好麻利哦！很想他回来！”
　　那一刹那情不能已，那一瞬间暖流如注，那顷刻间鼻头一酸眼眶发湿。其实，如果可以随了谁都可以随了的现实，我想我是可以在那里为你们继续效力，直到退休我真心乐意！你们平凡人家金子般的品质我由衷崇尚！你们的样子我记得可清晰！其实，跻身你们我无尚荣光！无论离开了你们多久，无论我去了哪里，也无论你们是否如同我一般的遐思，我心里最最牵挂的永远只是曾经水乳交融情同家人的你们。
　　每每，灯火阑珊，夜深人静的时候；茫然自失，迷离惝恍的时候；失魂落魄，心乱如麻的时候，脑海里总会闪现出你们面红耳热、语无伦次的样子。时常我会因为失去你们，而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在你们真诚的眼神里边，从来不曾闪烁丝毫疑惑，在你们洒落的举止之间，我次次信心满满。每一次错账、错款你们总是只需要一句捎话，丢下手里的活计便飞奔过来入数奉上，途经你们的家门总是老远就能听得见你们亲切的呼唤，过来喝茶，过来聊天，过来吃饭！
　　我不知这一次次你们嘴里，何足挂齿所累积起来无以为报的感动，我该怎么样子去面对，才不至于辜负了你们的善良！我不知我该怎么样子去加倍努力，才能让为你们的每一次无足轻重的服务，尽可能尽善尽美！我不知离开了你们，我甚至如何才能迈出去最为坚实的一步。我也不知我怎么竟然会被上天如此眷顾，与高风亮节矢志不渝的你们一道举步风雨！
　　你们总是让普普通通的我，在平淡无奇的工作岗位上，幸会上交口称赞言过其实的一番番感动！你们总是让初出茅庐的自己，一点点从挫折失败中汲取精髓壮大、丰满了胆识、羽翼和从头再来的勇气！
　　正是因为你们，自己的绵薄之力才会显得多姿多彩；正是因为你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才会渐渐变得宽广坚强；正是因为你们，自己的水木年华才会那般精彩卓然溢彩流光；也正是因为拥有克逮克容白首不渝的你们作为坚不可摧的后盾，也才会赢来那一次次令全辖几百号人不得不羡慕，不得不佩服，响当当的，倒数第一中走出去的业务第一！
　　想念你们，坡那边的乡亲！
　　2015年9月5日稿，于成都，李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