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东西们（读红楼8）

　　我们知道宝玉是天生的情种，尤其对女孩子，更是百般呵护，是大家公认的超级暖男。
　　他最有名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成为他的经典名言或招牌性句子，与孔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完全隔空对擂，大相径庭。
　　言为心声，他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体现在行动上，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曹公用了一个词形容，做小伏低。这个词太到位了，没有真心实意的出自本能的感情，绝对难做到。像张爱玲的低到尘埃里，估计就是从宝玉这里得到的灵感。而像朱生豪对其心爱，像金岳林之对林徽因，也像我们许多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孙子孙女。何尝不是一个个“作小伏低”？
　　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卑微，那这个人一定是爱你到骨子里。
　　宝玉身为一个万人捧千人奉的主子，能有这份怜香惜玉，殊为可贵。
　　作者安排他一出生就在抓周上抓了胭脂水粉的与众不同，其实就是告诉我们，他对女孩儿们的怜爱，是天生的，而且他的爱心是广大的，世界性的，这样的人本就珍稀，就像他一出生含着一块玉一样。
　　不过，他对女儿们的贴心与好，并没有换来他希望的样子，因为很多时候，好心是容易被当作驴肝肺的。而且好好对人，不一定都让人变得更加美好。
　　有时候人心反倒是这样的，你对她好，她反而以这好来损害你。就像溺爱的孩子，会被宠得无法无天。怡红院的丫头们，就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她们对宝玉当然是不怕，宝玉也不希望她们怕，但不怕之外，她们很可能做了许多让宝玉心里不爽的事情。
　　宝玉平时是没怎样计较的，但不等于心里没有存放着。所以当一有了某根导火线点着，他就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暴发出来。这样的暴发，让你有些惊诧，而且他的火气还前所未有的大。
　　他在大雨中奔回自己的怡红院，发现大门紧闭，他在门外大声叫喊，却等了好久才开门。门一开，他对着开门的人上前就是一脚，并且嘴里还骂：“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
　　这句“下流东西们”，很不像是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清爽”的宝玉说的话。可却是真真实实出自他的口，这岂不是自打嘴巴？岂不是前后矛盾，判若两人？
　　当然不是。说女儿是水的时候，是以前，说下流东西是现在，这说明他对女儿的认识是有了些变化的，这与他后来说的女儿沾了男人气就是死珠子，更老的时候是鱼眼睛的话一脉相承。
　　我们会想他这样谩骂，兴许有过什么异样的刺激，这一点可以排除，他从雨里回，其实是收获了一份感动，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在地上画蔷的痴。
　　那就显然是围在他身边的女子们，让他感觉失望。他是“素日担待”，对她们的行为保持了最大的宽容与忍耐嘛。结果却是“你们得了意”，蹬鼻子上脸，不仅“一点儿也不怕”，还“越发拿我取笑”，变本加厉，闹得越来越不像样。
　　那么，怡红院的管理其实是很有些问题的，前次的黛玉被拒，这次宝玉也吃闭门羹，就是责任不到位的表现。
　　但更重要的是丫头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让宝玉已经有了感觉。我们看小红被秋纹碧痕们骂得一佛出世就知道，但凡有一点逾越，就被攻击与羞辱。她们防别的丫头亲近宝玉，就像防贼似的严格，生怕侵害了自己的利益，以致小红萌生退意。包括袭人，在处理小红一事上就擅自作主，等不及向宝玉汇报，巴不得小红去凤姐那里上班，少了一个新的隐患。
　　宝玉的“下流东西”，还“们”，绝对不是一时逞口舌之快，或信口开河，而是真真切切的发自肺腑，不是心有愤愤不平，对女孩有着特别怜惜之心的他绝不会说如此重话。
　　“下流东西”，当然不是色情上的流氓，也不是脑脊髓在往下流，而是思想上精神上的堕落。所以宝玉不仅口出愤语，而且踢上一脚，这显然是气恨交加，是对久积在心里的不满的一个总发作。
　　作者安排袭人开门被踢，当然不是无意的，而是觉得袭人该有这一脚，因为使得宝玉思想改变，对女儿爱护备至到渐渐有了不好的感觉，觉得她们“得了意”，袭人作为是第一大丫头，怡红院的管理者，是难辞其咎的。
　　经过这一踢，袭人一颗争竞的心灰了大半。一个有竞争心的人，如果做不到公平公正，就有可能会不择手段。袭人后来应该是当了王夫人的耳目，她不择手段，将晴雯芳官四儿这些还有些性格，有些脾气的人清除出去。
　　此时的她是“灰了大半个心”，但人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就像生病的时候想得很开，好了之后依然故我一样。有得必有失，她投靠王夫人，打小报告，得到了很多，但也失去了宝玉的信任，让宝玉有所忌惮。
　　连宝玉都知道哪个丫鬟是袭人的人，他显然不喜欢结党。
　　无利不起早，天下熙熙，天下攘攘，都为利来利往，却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碰上利，就一个个乌鸡眼似的，面目狰狞。而这，是宝玉最反感的。宝玉当然一定是感觉到了他身边丫头们的变质，所以才这样前所未有的“凶恶”。
　　骂上一句“下流东西们”，就是他对怡红院的尔虞我诈有了一个深刻的认识，这个“们”当然有花袭人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