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咸菜缸

　　经过几次讨价还价，母亲终于答应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条件是所有物件都可以不带，但必须要给她准备一个咸菜缸。
　　我知道父母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放不下那几间虽然破旧却凝结着他们一生心血的老屋，更舍不得那些耳鬓厮磨无话不谈的街坊邻居。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老人，身体状况明显不如以前，除了搬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别无他法。
　　妻子知道我回家把老人接来同住，当天晚上准备了满满一桌饭菜为父母接风。
　　父母初来乍到，有点放不开，但还是被子女的真情所动，脸上喜不自禁。一家人团团围坐，儿子亲热的招呼爷爷奶奶吃菜。母亲瞅着满桌的鱼肉，筷子却迟迟不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娘，怎么了？不舒服？”我以为是母亲长途劳累，又晕车吃不下。
　　“不是”，母亲顿了下，“我怎么没看见咸菜呀！”
　　原来母亲是在饭桌上寻找咸菜。
　　“奶奶，有肉吃谁还吃咸菜呀？”儿子对此很好奇。
　　妻子见母亲守着满桌鱼肉却要吃咸菜，怕我难堪，赶紧打趣的说：“娘还真时髦，还学大酒店吃饭时搭配几个小咸菜呢。”
　　全家哈哈一笑，我也始料不及母亲会有这样的想法。
　　终究拗不过母亲的要求。但如老家一抱粗的大缸是不可能的，只能到街市上买回一个大一点的坛子放在阳台一角当作母亲天天念叨的咸菜缸，这样母亲才不再作声。
　　我终于憋不住，问母亲为什么总是要求置办一个咸菜缸，现在谁家还有这个？母亲听完并没有立即回答我，沉思了一会，长出了一口气：“阿峰，你现在是吃得饱，睡得着，完全不知生活的艰辛呀。以前咱家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时候，哪怕是一点咸菜叶也没人给呀。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你爷爷把我们分家出来，分给我们的就是两间小土屋，几个碗和一个咸菜缸。你爸爸为了全家生计，凌晨三点钟就步行到外地下矿挖煤，临行带的除了红薯面的窝头就是咱们家大缸里的咸菜，你爸爸多亏了那些咸菜，要不然怎么挨得住沉重的井下挖煤呀？”
　　说到这，母亲顿了一下，用手按了按眼角，不让一种东西滑落，接着说：“白天，我就领着你两个姐姐去地里捡各种菜叶，挖各种菜根，洗净放进菜缸里，撒上大盐块，等腌进了滋味，喷香地咸菜就可以吃了。即使是咸菜，那时候很多人家也吃不上，不光菜难寻，盐也很稀缺。虽然分了家，你四叔还经常过来从菜缸里翻找几根萝卜高兴的拿回家和你爷爷吃上好几天。”
　　“那时候，无论多穷，家家都会准备一个大菜缸，就放在天井墙根下。白天太阳晒着，雨天就盖上盖子，里面装满了红薯、白菜叶、萝卜、瓜皮、疙瘩头、苦菜根。后来条件好一点了，咸菜缸里又多了一些芹菜根、香菜根、黄瓜、辣椒，姜蒜等稀缺菜。咸菜缸就像是一个聚宝盆，什么菜都有。咸菜缸就是‘闲财缸’，家有‘闲财’日子才会慢慢好起来。”这时候，母亲显得很知足，生活的艰辛和苦涩好像统统被丢进了咸菜缸里，在吃苦耐劳的人们面前变得那样不堪一击。
　　其实，我出生的年代生活虽然好了点，但依然还是在为解决温饱而奋斗着，对家里的大咸菜缸也是情有独钟。
　　八九岁的年纪，永远也吃不饱的年龄。每天下午放了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从咸菜缸里捞出自己爱吃的菜根，捧着玉米窝头，和小伙伴蹲在院门口大快朵颐一番。和小伙伴互换咸菜那也是让人期待的事情，吃着别人家的咸菜还不忘夸着自家的咸菜是如何的好吃，总想把对方比下去才好，吵吵嚷嚷中已吃的半饱，攒足了气力便开始享受放学后疯了似的狂奔，一直到张灯时分，才依依不舍的在母亲的呼唤下各自回家。从那时起，院墙根下的咸菜缸就成了我的最爱，深深地留在了心底。
　　回想过去的时光，真是乐在苦中，苦中有乐。
　　有一天，儿子突然问我：“爸爸，你吃过蛆吗？”我先是一愣，心想这孩子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好恶心呀！还没等我责怪，儿子接着说：“奶奶说你小时候吃过咸菜缸里的蛆。”他这样一说，我刚要动气的心情骤然平静了下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小时候经常会涨肚子，每每如此，母亲就会从咸菜缸里捞一些小虫子用铁锅烘熟了给我吃，还真见效，吃了几次就会好转，虽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整个村庄的人们却都在效仿这个偏方。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小虫带着淡淡的咸味冲击着孩子们的味蕾，唇里齿间留下高蛋白的芳香，绝对是小时候难得的美味。所以，咸菜缸在孩子们的心里那就是最美好的食物去处。
　　现在衣食无忧，为了保健，咸菜已经被无情的抛弃，咸菜缸也渐渐淡出了每一个家庭。现在的孩子还有谁会去触碰那个装满了岁月痕迹的咸菜缸？真正懂得其中滋味的人们也正在慢慢老去，但我希望关于咸菜缸里的故事能够一直流传下去，新一代的孩子可以不需品尝它的苦涩，却不可以忘记它的身影。
　　不管生活如何变迁，咸菜在母亲的饭桌上从没有断过，一直到接母亲进城，老家的咸菜缸里还是很丰盈的。母亲虽然已经渐渐习惯餐桌上的蔬菜鱼肉，但是对咸菜的感情却一点也没放下。每一年她都照旧往咸菜缸里放一些时令的菜根和菜叶，这似乎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她对过往生活的纪念，她没有忘记穷日子里是什么给了她生活的补给，是什么给了全家生活的底气。在她的信念里，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只要家里还有咸菜缸，生活就可以继续。
　　咸菜缸，它是母亲对过去生活的一种敬畏和寄托，她又怎能舍得丢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