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39）

　　三十九、最后一幕
　　县革委会的头头们得知符开明被抓获的消息后，心里好一阵高兴，现在，压在他们心头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掉了，从此紫贝县风平浪静了。至此，井系旗派的“坏头头”们已被一网打尽，缉拿归案了。下一步，是该如何对他们“恶有恶报”的时候了。
　　县革委会的头头们经过多次讨论研究，决定召开全县公捕大会，对那些已经被关押的井系旗派红农会“坏头头”实行公开逮捕。也就是说，实行公开逮捕后，这些人已经不是哪一派的头头了，而是所谓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分子”了。然后通过所谓的法律程序，对他们进行公开审判：该杀头的杀头，该判刑的判刑。县革委会的目的相当明确：再一次警告井系旗派，不要再搞派性了，不要反对各级革委会，谁反对革委会，谁就是反革命，就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就要进行无情的镇压！
　　8月18日，学校的铜钟再一次敲响，校革委会通知全体同学到大操场集中，然后到县城参加一个群众大会。
　　开什么大会？我带着疑惑的心情赶往操场。
　　在操场里，只见井岗山的学生们，已经以班级为单位排好队伍。几个联委的头头在操场上指手划脚，大声叫喊，指挥井岗山学生排好队伍。大武斗后，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井岗山同学集中在一起，队伍好庞大，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在操场的另一角，紫中联委的同学也在集队，他们拖拖拉拉，自由散漫，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排好队伍，几个联委头头正在破口大骂，难堪得很，无产阶级革命派竟是这个样子。
　　一会儿，校道上走来了一支特殊的队伍，在联委武装学生的押送下，几十名紫中井岗山头头、骨干分子学生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个个无精打采，神色沮丧。吴雄、韩某某、傅某某等几个头头们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打着黑叉的大牌子，走在队伍的前面，样子狼狈极了。
　　三支队伍汇合在一起，在校道上排成了一条长龙般的队伍。派性斗争结束后，我发现井岗山学生第一次同联委学生集合在一起，感慨万千，不可思议：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一阵哨子吹响后，由联委学生打头，中间是吴雄他们，最后是井岗山学生，浩浩荡荡地向县城进发。
　　县公捕大会会场在紫贝岭上的人民广场。这个地方是紫贝县政治运动的雨晴点，大凡紫贝县城历次大规模的集会，都在这里举行。文革中两大派形成后，这里更是两派频繁集会的地方。
　　当我们的队伍走进广场的时候，我立刻有一种恐惧和压抑的感觉：会场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与会者的脸上都挂着冷竣和严肃的表情：会场里既没有红旗蔽日的壮观场面，也没有锣鼓喧天，歌声燎亮的欢乐气氛：广场四周站满了武装人员，满脸杀气地注视着人群，刀刺上闪着寒光，使人们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有一种寒气扑身的感觉。
　　主席台前面悬挂着一条巨幅横额：紫贝县公捕大会。主席台上空荡荡的，连一张讲台也没有。最令我惊讶的是，以往集会司令台上都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今天连毛主席的像也不挂了。后来我才悟到：这是县革委会的杰作，今天的司令台是井系旗派“罪犯”们示众的地方，毛主席是不会同这些“罪人”站在一起的。由此可见，县革委会的头头们都有一定的政治敏感性，他们不可能犯这种低级的政治错误。司令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牛鬼蛇神们还没有到场。
　　我们的队伍才刚刚走进会场，我的情绪还未能及时调整过来，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声音便在我头顶上炸响：
　　“把反革命分子都押上台来！”
　　于是，一幅令我永远也忘不了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些井系旗派的“罪犯”们一个一个的被武装人员扭着双手，楸着头发被拖上了司令台。他们被五花大绑，面前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面目狰狞。第一排的人跪着，后面的人站着，很快地就布满了整个主席台，足足有五六十个人。紫中井岗山的头头韩某某、傅某某和吴雄也被押上了司令台。
　　最后，一个更加严厉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
　　“把反革命首犯、杀人凶手符开明押上来！”
　　整个会场一阵嘈动，人们纷纷涌上前去，争先观看符开明的容貌：他已经被打得不象个人样，被两个武装人员象拉死狗一样地拖了上来，扔在台下。在滨海市解放戏院里，我曾几次目睹他的身影，他的巍梧的身材和传奇般的传说，曾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段空间，现在，我再也认不出他了。
　　一会儿，一个军人出现在司令台上，大概是县革委会人保组的负责人，他手里拿着一叠纸，一字一板地宣读各位“犯人”的“罪行”。他紧绷着脸，读的很慢，高音喇叭把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毫不在乎他例举这些“犯人”的罪证，因为这些都是捏造的，是强加给井系旗派的。这些井系旗派的头头们一年前都是我们敬畏的“造反英雄”，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反革命分子”呢？
　　一年前，这些人响应了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参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由于热情，由于英勇，他们都为井系旗派群众所敬畏，所拥载，成了这一派的领袖，有些人甚至进了革委会，成了什么“委员”、“常委”之类。现在，他们竟被押上了审判台，被强加上了各种各样的罪名，什么“反对毛主席，破坏文化大革命”，什么“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复僻资本主义”，什么“杀害贫下中农，盗窃国家财产”，什么“打砸抢首犯”之类，成了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被处以重刑。多年以后，又被莫名其妙地“平反”了，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1968月20日，这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紫中受蒙蔽学生学习班宣布结束，我和大多数的井岗山同学获得“解放”，被批准离校。在短短的十多天里，是我人生中一段最“阴暗”的日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现在，我终于获得了自由，我再也不担心有人来找我“算账”了。
　　早上，许多联委同学纷纷赶往校门，原来是联委同学在拍“毕业照”。他们或坐或站，以班级为单位，手捧红宝书，簇拥在“红太阳”的巨幅画像下，以校门作为背景，拍下了一张张“毕业照”。他们是“毕业”了，但他们是“文革毕业”了，他们在学业方面是否也“毕业”了呢？至今，我还没有看到井岗山同学一张当年的“毕业照”，即使他们想拍，也没有胆量去拍，因为他们在文革方面还没有“毕业”。
　　即使是最后一天，联委的一些人也不放过侮辱井岗山学生的机会。大约九点多钟，广播响了：“井岗山学生立即到体育馆开大会！”我们都不敢怠慢，纷纷赶往体育馆去。当我赶到体育馆时，靠近舞台的一个角落里已经坐满了人，几百名井岗山学生一个不漏，依时到会。
　　一会儿，奇迹出现了，紫中联委的一个头头【我不愿提他的名字】出现在体育馆大门门口，井岗山的学生霍地一齐站起来，朝着他用力鼓掌，热烈的掌声简直要把屋顶掀开。这位联委头头穿着一身绿军装，戴着黑框眼镜，怀揣着红宝书，一边缓步向我们走来，一边象一个大首长一样向我们招手致意。他越是摇手，我们的掌声就更加猛烈，有点儿象中央首长接见各省赴京代表的场面，搞得他有点尴芥，差点下不了台。这场掌声足足有十多分钟。在他的再三要求下，这场恶作剧才慢慢地结束了。
　　“同学们！”在掌声完全停息以后，这位头头就开始了他的演说。“我受校革委会的委托，今天和同学们一起来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总结会。十多天来，学校革委会举办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组织广大同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学习中央文件，学习两条路线斗争史，思想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很多同学都明辨了是非，提高了认识，重新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下面我先谈一下当前的形势。”这位头头开始重复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上的内容，一字不漏的照读下去。
　　“经过两年来的极其复杂、极其尖锐的阶级斗争，空前广泛、深入地发动了亿万人民群众，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支持下，经历了反复的阶级较量，终于摧毁了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妄图篡党、篡政、篡军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及其在各地的代理人，夺回了被他们篡夺的那部分权力。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回顾中国共产党四十七年的光辉历程，就是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正确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在同各种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作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是这样，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也是这样，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同样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激战的战斗历程。”
　　接着，这位头头开始进入正题，用大量的篇幅，介绍了紫贝县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对井系旗派进行了无中生有的攻击和抹黑。
　　“紫贝县两年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全国一样，始终贯穿着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党内死不悔改的走资派黄白天和他操纵的符开明、王诚树之流，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反动阶级和国民党反动势力在我县的总代表，是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在我县的奴才走卒。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充当了刘少奇的御用工具，为刘少奇鸣冤叫屈，实行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抛出了一二五假交权的大骗局，挑动群众斗群众，妄图在一片混乱声中，使走资派蒙混过关。”
　　“井系旗派一小撮在中央六、六通令发布后，还制造了六、二二抄家，八、二二抢枪等一系列打砸抢事件。他们反对毛主席的干部政策，非法绑架、迫害革命干部郭春同志。他们充当了二月逆流的急先锋，恶毒地攻击三红，到处叫喊打倒滨老谭，猛楸紫小谭的反动口号，破坏军内关系，军民关系，并且冲击人民解放军机关，绑架、殴打，甚致杀害解放军指战员。他们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制造事端，挑动武斗，破坏革命的大联合和革命的三结合，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实行奸淫、抢掠、杀人、放火等法西斯手段，制造了骇人听闻的1967年12月紫城大洗劫事件。”
　　“两年来，全县无产阶级革命派，在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中，在同黄白天、符开明、王诚树这一伙国民党残渣余孽的搏斗中，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些反动家伙终于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
　　在这位头头向井系旗派大举抹黑、大泼脏水的时候，同学们都静默无声，也没有人起来反驳他。现在大势已去，全国造反派都完蛋了，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这位头头继续发挥他的理论水平，我们尽管感到厌烦，还是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治大革命，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新生的红色政权的建立，并不意味着阶级斗争的完全胜利和结束。毛主席教导我们：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当前，刘少奇式的人物已经垮台了，但是他们的流毒还没有肃清。他们人还在，心没死，还经常在放风冒气。我们必须善于识别阶级敌人在新形势下的新特点、新动向，警惕敌人在我们队伍中寻找新的代理人，瓦解革命的队伍，分裂人民的团结。新形势在发展，我们必须有新的思想、新的姿态，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乘胜前进！”
　　这位头头的话一讲完，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大门，向宿舍走去了，他们早已打好行李，会一开完马上就回家去。中午，我和几位同学也象躲避瘟疫一样地离开了学校，急急忙忙地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从此，我不再是紫中的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