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十一）

　　房家旗老师是我母亲一个学校教书的同事。认识房老师的时候我大约十二、三岁，大概是在一九七一、二年左右。刚认识的房家旗老师，梳着一个那时候经常见到的往后梳的齐耳短发。由于头发是往后梳的，所以她的前额因为没有一丝头发显得格外的宽和秃，加上房老师的嘴巴老是往下挂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有些不敢正眼去看人，又把脸上的表情整天弄得个快要下雨阴天似的，因此她给我，当然也可能给其他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觉得她心里好像夹着掖着什么秘密似的。
　　后来我慢慢地知道了房家旗老师是一个命运满多坎坷和挫折的人。
　　房家旗老师的丈夫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婚后他们有一儿两个女孩，虽然工资不多，两个人加起来还是有近一百元钱，一家五口人的日子在当时还是可以过得去。我猜想那时候可能在房老师看来只要他们两口子好好的教书，以后儿大女成人后，她家也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圆满的家庭。可是谁知道一个人命运有时候真的也会开玩笑，而且玩笑开过了后，会让人想哭都来不及。
　　房家旗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公元一九六六年下半年，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按理说两口子都是小学教师的房家旗老师是不会遇到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的，因为他们与“走资派”和“当权派”这两个“时髦”的称谓毫不沾边，整天接触的都是小学生，也与红极一时的“造反派”没有半点的联系，同时与倒霉的名声不咋样的“保皇派”牵不上任何瓜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人走霉运了的话，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房家旗老师的丈夫高老师，有一天在黑板上给学生们写字，在写“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时，没有注意到上一节课黑板上老师写的“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几个粉笔字，由于值日生没有擦干净而隐隐约约地还能够看到“打倒”两个字，房家旗的丈夫高老师写的字刚好接在这两个字的后面。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有心人看到后一分析就发现了问题，而且经过深入分析和研究之后就成了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
　　下课以后，高老师就离开了教室回老师办公室去了。路过高老师上课教室的一个姓邹的学校副校长，无意中看了一下教室里的黑板，忽然发现黑板上原来隐隐约约看到的那两个“打倒”的字刚好与后来高老师写的“伟大的”口号竟然是连着的。姓邹的副校长三步并着两步赶回老师办公室，找到学校的革命造反派头头，报告了自己发现的严重政治问题。
　　邹副校长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本人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在运动中成了造反派理所当然“夺权”的对象。正在苦闷中的邹副校长很想找到能够证明自己是一个革命的同时也是站在与革命造反派一起的革命同志的理由，恰好发现了房家旗老师的丈夫高老师写的反革命标语，这不禁让邹副校长大喜过望。学校革命造反派的头头听了邹副校长的报告，急忙叫上两个正在写大字报的同事一起急急忙忙赶到教室去查看。几个人到了教室一看，果然发现黑板上的字虽然都已经由值日生擦了，但是那一排隐隐约约中的反革命标语依然能够看得见。这让学校革命造反派的头头和一起来的几个人十分兴奋，因为这一下可以让学校那些冥顽不化的“臭老九”看到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阶级敌人的本质，进一步接开学校的阶级斗争盖子。
　　学校革命造反派头头和几个造反派战友紧急磋商了一下后当即决定马上召开全校教职员工批斗大会，立即宣布对现行反革命分子高老师的处理决定。
　　而这个时候下了课刚刚回到办公室还才七、八分钟的高老师，正在与其他的老师们说着什么事情，看到学校的革命造反派头头和几个造反派战友一起，神情严肃地冲进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大声对他喝道：“姓高的，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还胆敢在这里胡作非为？！全体老师们，马上到学校礼堂参加批斗大会，批斗这个姓高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刚问了一句：“为什么？！”，话刚一落音，有两个造反派的人一步冲上前去分别用一只手抓住高老师的头发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下压着头就往学校礼堂押去。
　　一个小时后，在全校教职员工批斗大会上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高老师，迈着在高板凳上跪麻木了的双腿被关进了一间黑屋，下午三点左右就送去了县城的看守所。
　　一个星期后房家旗老师得到了消息，她的丈夫高老师被判定为反革命罪，刑期为十五年。当然，那位姓邹的副校长继续留在了学校后来的“三结合”革命领导小组，并且还担任了小组的副组长。
　　自打那以后，房家旗老师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先先后后被安排到全乡几个偏远的大队学校教了好几年书。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一批两清”运动中，房家旗老师写了很多的自我检查和与丈夫划清界线的检讨材料，久而久之使她在与人说话时养成了不敢直视人的习惯。
　　忍不住自己内心里那种煎熬的房家旗老师，好几次也跑到管教她丈夫的地方去要高老师与她签离婚手续，可每一次去听了高老师说他是冤枉的，要房家旗老师相信他没有写反动标语的话后，又狠不下自己的心流着泪回了家。
　　一九八零年组织上给高老师平了反，恢复了高老师的教师身份和工作。房家旗老师要高老师回家去住，可在管教所呆了十多年一时间还没有习惯家庭生活的高老师，说是缓一缓再说回家的事，弄得多年就有些抑郁不欢的房家旗老师心里十分不爽，看到人后表现出一种更加的自卑。
　　再后来，虽然房家旗老师与高老师仍然是一家人，可听人说高老师与其他老师说，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受到冤枉的时候，房家旗老师跑去说要与自己离婚的事，他心里就像塞满了猪毛似的难受。所以尽管与房家旗老师仍然是一家人，可心已经死了一样！
　　这些话房家旗老师可能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她自己知道了，或许是嘴上不说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