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姥姥

　　姥姥病了，睡倒在床上大半个月了，脸色灰暗，气息奄奄，仿佛去日无多。
　　一直以来，姥姥都特别在意自己的身体，稍有不适便缠着儿女们陪她去买药瞧病，做各种检查。姥姥的养老金和低保以及所有积蓄大都消费在医院了。姥姥只相信医院和医生，她说只有医院和医生才能救她的命。有时候医院和医生也没能彻底解除姥姥的病痛，姥姥还会找来神婆，花点儿香火钱求得一些“破解之法”，祈求神灵让自己的身体康复。每每求医或由神婆“破解”之后，不知道是医疗效果还是心理作用，姥姥的身体和心情便果真能好一阵子。
　　年逾古稀的姥姥近年来总是多病。前一阵子姥姥还在吵着舅舅们送她到医院看病，可医生却检查不出她有什么大毛病，姥姥吵得多了，舅舅姨姨他们也就都不在意了。可是这一次，姥姥却似乎是毫无预兆地病倒了，而且来势凶猛，比以前哪一次都要病得重。意外的是，这一次姥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吵着闹着要去看医生。姥姥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绝望了，或许是知道她大限将临，人间的医生已经无能为力，她只是每天安静地躺卧在床上，任由病魔吞噬着她一天不如一天的躯体，孩子一般听从着儿女们喂水喂药，享受着亲戚们的看望和伺奉。妈妈、舅舅和姨姨他们每天给姥姥请医熬药，可姥姥的病情依然毫无起色。
　　我去看她的时候，姥姥的头已经无力抬起，她半靠在床头上，脑袋耷拉在枕头上面，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睛却一直闭着，似乎没有力气再睁开看我一眼。她的嘴角微弱的抽动，像是在哭却没有泪水，又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言无声。
　　我的心忽然一阵疼痛，眼泪禁不住就要淌下来。在我眼里曾经那么能干，那么要强，永远不肯落人后的姥姥，那个用自己孱弱而又坚强的肩膀扛起全家生活重担，养大了四个儿女的姥姥，那个小时候在我眼里无所不能的姥姥，如今却连眼睛都没有力气再睁开，连再看一眼她最疼爱的外孙女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悲哀地想：姥姥也许真的是去日无多了。
　　小时候，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因为我的老家是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妈妈就把我送到家在县城边上的姥姥家住。让我在这里上小学。记忆中的姥姥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姥爷是个实守的男人，除了干活，平时不多管家里的事。因此家里家外大小事情都靠姥姥一个人料理。她走路风风火火，干什么都干脆利落。姥姥有个洁癖，她总是嫌家里的锅台厨房不够干净，每天都能把锅台擦拭得能照出人影儿来。做饭洗碗这些事更不会交给孩子们分担，都是她自己亲自做。用她的话说是“有喊叫你们的力气，我也早都做完了”。通常我们这些孩子洗一次碗，姥姥就得几遍的返工。
　　姥姥最拿手的本事是蒸馍馍，每次蒸出的馒头，个儿匀乎，又白又喧，咬起来还劲道有嚼头。因为姥姥的性格好强，在村里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人后边，因此常和村邻起冲突。印象最深的，是姥姥骂人的功夫，如果有人惹恼了姥姥，她能站在巷子里骂上半天，骂得村里没有一个人敢接茬，也没有人敢劝她。姥爷总说她太厉害，可姥姥说：厉害咋了？我厉害能顶住门氏！姥姥厉害却讲理，她骂的都是她看不惯的事，都是不讲理的人。姥姥不但在村里骂，在家里也同样骂人。她骂舅舅骂小姨骂姥爷，几乎每天都要骂上几遍，但是姥姥却很少骂我。因为我从小乖巧懂事，姥姥一直很疼爱我，还经常会牵着我的小手上街里给我买好吃的。我牵着姥姥的手，常常感觉到姥姥的手好大好温暖。早起上学的时候，姥姥会帮我梳小辫子，用红头绳给我扎上好看的蝴蝶结，边梳辫子边给我说东道西，她说的很多话我有时候根本听不懂，可她仍然要说。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觉到姥姥像换了个人，很温柔，很亲切，很和善。那个会骂人让人怕的姥姥就不见了。
　　当年那个风风火火会骂人让人怕的姥姥，那个当年要强又能干的姥姥，今天却躺在了病床上，奄奄一息，一蹶不起了。我紧紧的握着姥姥那只干巴巴的手，心酸而又爱怜。这只手已经完全没有了女人的丰腴，只剩下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骨头，瘦削、冰冷而又僵硬。姥姥，你那双曾经抚摸着我的头发，天天为我扎小辫子的灵巧而好看的手哪里去了？你那双曾经无数次牵着我的小手，送我上学下学的宽大而温暖的手哪里去了？我情愿你再爬起来，站在村巷里去骂出你当年的威风，情愿你把我们这些子孙们一个个再痛骂一遍，骂得体无完肤，也不要你躺在这里奄奄一息。姥姥，我现在还能再为你做些什么？我怎样才能让你变回从前那个能干和威风的你？
　　姥姥的眼睛仍然一睁不睁，我看到她的白发稀疏而蓬乱，那曾经也是一头乌黑而柔软的秀发呀！我用手轻轻的捋着姥姥蓬乱的白发，想要让它变得柔顺条理，可是无论我怎样的努力，姥姥的头发却仍然顽强地蓬乱着。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姥姥做些什么，也许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为姥姥做点或者买点她喜欢吃的喝的东西，趁着她还能吃得下去，以聊表孝心。我凑近姥姥的耳朵，轻轻地一遍又一遍的问她想吃些什么。姥姥的脑袋微微的摇着，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无声地摇头，甚至有时候连摇头都懒得摇了。我不想放弃，我不厌其烦地数说着各种吃食：排骨汤，鸡汤，鱼汤，鸡蛋羹我把我所能想到的自认为对病人有益的食物，都一一说给姥姥听，仔细地观察着她脸上的变化，希望她会因为在听我说到某一种食物时能有反应。
　　那一刻，我好害怕她就那样违拗了我的这一点点孝心，这也是我能为姥姥所做的最后一点点事情。终于，在我数说到羊汤时，姥姥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闭着的眼睛似乎想要努力睁开。我兴奋地凑到她的耳朵跟前，认真地给她讲述着羊汤的营养价值，讲述着喝了羊汤后对身体恢复的各种益处，讲述着羊汤在冬季里诱人的香味和巨大的热量。姥姥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睛努力地睁开了一道细缝，看着我，弱弱的说：“哦，那，那让我喝点儿试试。”
　　这天一早，我提着一罐热呼呼的羊汤直奔姥姥家，一进门，看到妈妈、小姨都在。“妈，快拿个碗，这是姥姥要喝的羊汤，赶紧趁热给姥姥喝下！”我扯着嗓子喊。妈妈迎着我，呵呵的笑着说：“她刚吃过饭的，现在喝不下呀！”我不听她的，自己跑到厨房拿来一个大瓷碗，把羊汤倒进碗里，兴冲冲地端到姥姥床前：“姥姥，我给你买了羊汤，热呼着呢，你喝不喝啊？”我很迫切的希望这碗羊汤马上进入姥姥的胃里，希望看到这碗羊汤能给姥姥增加热量和能量，能给姥姥带来奇迹，使姥姥尽快地恢复健康。
　　我看到姥姥奋力挪动着身体，一点一点朝着冒着羊肉香味的大瓷碗凑了过来，嘴里不停的絮叨着：“快拿个大勺子来，让我再喝半碗，让我再喝半碗”小姨拿着一只勺子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羊汤，一口一口喂到姥姥口中。姥姥有些迫不及待地蠕动着有些干瘪的嘴巴，边喝边嘘嘘地吸溜着：“呵，有点烫、有点烫”
　　这一刻，我看到姥姥多日来一直青黑灰暗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显出了多日不见的一丝红晕。我感受到了姥姥那急迫地求生的欲望，看到了一个将临终结的生命顽强的抗争，看到了姥姥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留恋。姥姥，你会康复的，你会永远陪伴着我们的！我双手放在胸前，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上苍给姥姥一个奇迹，给我们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