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渡手札四 双生花 我和孟女少说也有几百年的交情了。至今还记得初见她时,也是这般在长亭里忙碌,为往来的鬼魂煮汤送行。 那日,风狸小恙,向掌渡司告假两日。我同他难得一道前去长亭喝茶。孟婆一如往日面露凶煞,端着迷魂汤递给一个接一个的鬼魂。 我曾听说,阳间传闻地府孟婆面善和蔼。其实传言非虚。孟婆确实是个和蔼的老人家,私下里还会同我们这些低下的鬼差们玩笑。旦凡有鬼魂在场,便不若此番。 毕竟,人有恶人。鬼,也有恶鬼。 面若修罗的模样总能让一些胆小鬼敬畏几分。而其他借着蛮力或拼死不喝汤的闹事之魂,便交由阴兵。 说到阴兵,在阴司里一向是一个神秘的司衙。我曾听孟婆说,千年之前,人间发生大乱。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一时之间死的人众多,亡魂大量涌入,导致阴司一度大乱。阴兵衙当时的掌衙使率领了一千二百阴兵,便将那数万的亡魂收编归府。 这事阴差衙干的漂亮,得到冥王赏识。而阴差衙因着那次的功勋,冥王特将阴兵由原来本是同鬼差同一阶品的冥兵足足抬了一阶,便在我等之上。放在人间,鬼差便同宫女太监的地位。而阴兵,却是禁卫军或御林军的品阶。 长亭这里虽只有一队数十人的阴兵,可对着不喝迷魂汤的恶鬼,却胜过数百鬼差。那场面,且听凄惨的叫声,后面有胆闹事的鬼魂便瑟瑟发抖不敢造次。 那日排队饮汤之中便有个恶鬼,死活不喝。孟女初来,好说歹说也不顶事。那两个阴兵便出现,一手锁骨钩,一手蒺藜鞭,打的那鬼魂连声惨叫,灵魂绽碎。 孟女惊魂未定,孟婆忧她,且让她一旁休息。 我斟了一杯茶,她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那鬼叫太可怕了,想来也会惊梦而起。” 风狸笑笑,不着鬼差役服的他,倒是有几分清风公子的模样。他道:“你便是新来的孟女姑娘,幸会幸会。” 孟女却不看他,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怯生生问:“你是戚姐姐么?” 原是执杯之手一怔,抬头迎上她无瑕的眸子,心生疑惑。 风狸讨了个没趣,却不忘连带着损我一番:“瞧你平日沉默寡言,连名尚且没有之人竟还有人识得你。改日若同清和说说,也可写入阴司异闻录里头了。” “方才饮的茶可是戚姐姐亲手斟的?”她问。不知是因了方才那一通闹事,脸色有些红润。 我点点头。 她满心欢喜坐下:“戚姐姐来阴司多时,日后可要姐姐多多提点。” “你可真会挑,她可是阴司出了名的冷漠,整个掌渡司也便只有我不弃与她为友,你让她提点你倒不如拜托拜托我。”风狸不当掌渡使时,更像是个人间调戏良家妇女的花花公子。 “风狸大人的脸皮也是阴司里出了名的,就这一点,戚某确实高攀不起。”我道。 风狸的语塞和孟女低低的浅笑还在耳边回荡,转眼却过了百年。 今日是沐斋节,听闻今年会有佛陀来地府超度亡魂。是以,那些小鬼也忙碌了起来。耳闻眼及之处,皆有鬼影。 “木须蟾又来了。”经过百年的历练,孟女已不是当年那个见着恶鬼便惊慌的女孩儿了。可女子该有的恻隐之心依旧未改。 “不止木须蟾,还有他。”我道。 “他?”孟女不解。 我抬手,指着远处冥河上一点一点儿明明灭灭的萤火:“一直都没走。” 有时凡人是很愚蠢的。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愿意相信。为了一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心愿,宁愿耗费元神,灯枯神散。 他是夜郎国的将军,战功赫赫,威望甚高。有一青梅竹马的玩伴,小名筱妹。 筱妹自幼习武,刀剑棍棒拿之皆能使几招,常常同他过招讨教。他当时年少,不懂情丝,只觉得恼,总是嫌她笨步伐不稳。 筱妹心直口快性情爽朗,虽样貌不凡却不像个大家闺秀,整日同邻家男孩儿混迹。扎短发着男装执长剑威吓一声,河东也要抖三抖。放在孩子堆里确实看不出是个女娃。是以,年过十六还未有人上门提亲。 家人着急,筱妹却无惧。早便对那才及弱冠的夜郎少将倾心。 “其实不恼。”他说这话时,河水幽幽。我撑蒿缓行,静静听他说,“面上虽嫌她笨,将她推得远远的,可心里却渴望着她靠近的悸动。因为这样的心意,一次一次贪婪的享受她靠近时的安稳。因知她会不顾一切靠过来,才一次又一次忍心忽略她。” 在他的心里,他明白筱妹于他的感情。若他战死,筱妹也会随他而去。 “你若早将这话说明白了,又如何会落得这般。” 筱妹心里藏不住心意,早早便向他表露。他突然觉得筱妹这丫头伶俐活泼,不知不觉也长成大姑娘,一头青丝及腰,若是不动武,婷婷而立也是倾倒众生的。 家人觉得筱妹没有女子该有的矜持,日日同男儿混在一起。好在那少将军不曾厌烦,似乎对筱妹的名分默许了一般,也不再去管了。 不止筱妹家人这般认为,便是他们一同玩乐的子弟,也是这般认为。只要想到那位器宇不凡的少将军,便会想到他身旁常年跟着的那一抹粉色。 他自己也想,这一辈子,打打战,耍耍枪,同筱妹生几个娃,这辈子便这样过去了。 可他遇见了她。 她是筱妹的姐姐,叫隽姊。隽姊不同筱妹,她生来体弱,常年离不开药物。说是祖上遗下来的病根,无法根治,只能靠着药吊着一条命。 两人相识于宫宴,她容貌端庄品性纯良,书香门第精艺琴棋书画。张口能文章,拈手能女红。 于隽姊而言,深闺空苑寂静寒冷,他是热血的将军,一见倾心。于他,是惊艳,更是怜惜。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对筱妹说:“她是你姐姐,在你舞刀弄剑时,她卧床不起。在你恣意欢脱时,她苦药难咽。你耍赖在我身边打转时,她深闺寂寞无人相陪。她需要我,而你,却坚强如夏花,生而不息” 她笑了,有些绝望有些嘲讽:“你不必费这些口舌劝我。只要阿姊喜欢,我让给她又何妨。阿姊在我的心中,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她喜欢,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他错愕。甚至一度认为,她这般轻易放手,其实对他的情谊并非他想得那般深厚。不过,他被更多的新意与欢喜冲刷了这份犹疑。 她走了。离开时只带了随身的那把剑和一些盘缠。 而也便在她走时,他才恍然。他似乎早已习惯她在身边,她若是不在,便像是鱼儿离开了水,片刻都不能呼吸。 这些年在旱地里挣扎,暗地里苦苦寻查,却未得一丝消息。仿佛整个人世间,已没了这个人一般。 “你如何便能确定,她还活在人世?或许,她已经死了。比你先一步,比隽姊先一步。” “不会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声喝道,“她身体极好,自小同我耍闹,大夫说她会活到八十的。” 我摇摇头:“你错了。筱妹,十年前我便渡她过河,如今,早便投胎了。” “不!不!不会的!”他疯狂地摇着头,“你在说谎,你在说谎!筱妹不会的!她身子骨那么好” “你娶了隽姊之后,她便走了。靠着一身武艺行走江湖,拔刀相助不平之事。只是你忘了,隽姊为何而死。是祖上遗下的病根,既是姐妹,那筱妹身上也必然有此病症。只是因人而异并没有早年发作。不过一年,神形枯槁,连剑都拿不稳了。” “你知道,她曾经也站在你今日所站的位置,同我说了什么么?”我问。 原是一丝不苟绾起的发,此时却散落满肩。黑发中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嘶哑:“她说了什么?” “她说,姑娘,将船撑得快些罢。我赶着去投胎呢。我问她为何这般着急,她只说,牵肠烂肚一辈子,够了。” 他没有相信我的话。心里执意地相信着筱妹并没有死,执念地在彼岸等。放弃投胎痴痴苦等,等得形化,魂破,神散,只剩元神明灭散落。 “再一些时,那些细小的元神碎片也要消失不见了罢。”孟女似有叹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罢了。” 有阴风而过,吹散了冥河上的烟雾,也吹散了那一如萤火般飘散的元神碎片。这个世间,再也没有其他踪迹了。 “世人愚钝,分不清心意,非要等到良人离去方知情深。可若是能选择,我却情愿受凡尘一劫。若有人不惧灰飞烟灭等我,即便是死也无憾罢。”孟女终归只是个百岁的小姑娘。 上任掌渡使这百年间的事,渡的每个魂魄我都记得清楚楚。世人为执念而生,为执念而死,执念上瘾,肝肠寸断。 那么,我的执念呢? 我为何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为鬼差,是怎样的执念可以放弃生路而选择无情无义无欲无爱的活着。 活着。 记忆清晰,却想不起前世的我,算活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