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可以承受的重

　　米兰昆德拉说，最沉重的负担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开大地即离开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最沉重的负担指的是责任，换言之，承担责任让我们更接近生活的真谛，在承担中超越平凡，成就真实的自我。
　　不知从何时起，年过七旬的外婆成了我肩上卸之不去的负担。一开始外婆只是从农村的爸妈身旁来到我身边，照顾我的起居饮食，我每天下班就可以享用准备好的饭菜，也不用惦记着家里的安全，想着家里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心里会觉得踏实，至少我不再是孤独一个人了。我以为，只要到了离开台山那一天，外婆就会理所当然地回到农村继续以前的日子，而我，依然还是那个自由、随心所欲、继续为自己的理想和心跳过日子的我。可是，生活在不经意间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把我推向一个始料不及的深渊。
　　开学前两天，教师大会后，校长以慌张的口吻告诉我：因工作的调动，今年暂当教务员吧。那一刻，面对着这个曾是我老师、两年前盛意拳拳地把我“请”回台山的校长，我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反驳的话也挤不出来，只是条件反射般应答：哦，哦，可以啊！一切来得太突然，也结束得太快，快到根本没时间让我冷静下来衡量两者的利害，快到我还来不及感觉心痛，已离开校长室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我曾坚定地以为，凭我的文凭，我可以在讲台上做一个悠长悠长而轻舞飞扬的梦，除非是我自己要醒过来，不然梦可以延续到天荒地老。可生活就是这么残忍，敲碎了我的梦，让我直面生活的真相。也有那么一刻，心里有种解脱的感觉，我最初是为了圆自己的作家梦才回台山的，冥冥中有种使命感，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相信：终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文字把台山描绘出来，这是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台山人的责任。想到从这天开始的每个夜晚都能属于自己，可以把大把大把白花花的时间留给自己的心灵而不是日常生活喧嚣的一切，惊觉，这才是我最初想要的生活啊。然而，心里还是过不了那道坎，你凭什么呀？为什么被牺牲的是我？第二天晚上我终于坐在操场石碑前痛哭，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通过考研离开这个鬼地方，如果还有情谊的话，这些眼泪早已偿还了，从此不再相关。
　　接下来的日子，抓紧上班和下班的一切空余时间为考研作各种准备，一切都在紧锣密鼓、有序地进行，我也找回高考前复习的心态，想着半年后就可以把录取通知书甩到校长面前骄傲地离开这个地方，连做梦都可以笑出声来。同时开始担忧，真到了我离开那一天，外婆真的愿意回到乡下吗？对于一个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到城里享福，经常跟乡下老人说城里怎样好怎样好的老人真的愿意回去吗？虽然嘴里不说，可从外婆越来越长久的沉默和日渐不见的笑容看出来，她有多不愿意回去。以前跟她一起玩扑克的老人也相继离开农村到城里来了，倘若回去，连消磨时间聊聊天的伙伴也没有，外婆会终日郁郁寡欢，会很孤独。曾经忍受过赤裸裸孤独的我很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让一个年迈之年的老人来承受确实太残忍了，她根本没有能力去抗拒，最后只会被孤独吞噬掉吧！她是给了我启蒙教育的外婆啊！我会明知这是一个无法自拔的深渊而把她推进去吗？假若真有什么事，我会问心无愧吗？我做不到！我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一边是理想，一边是给外婆幸福晚年的责任，我该怎样选择？心里不断地惦量着这两者的轻重。直到11月份中旬，我到江门报名参加研究生考试回来后第二天，外婆被因为晕眩去看医生，被告知有高血压。我脑袋轰的一下懵了，难道真的是外婆所说的因为吃了过多的炖羊肉的缘故吗？我不以为然。再后来，外婆的耳朵出血了，医生说是天气干燥的缘故，外婆说耳朵嗡嗡作响，她用手指挖的。这一切或许真的是巧合，可在我看来是类似命运这一类的力量，它以如此的方式告诉我，我该留在台山，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不管是为了外婆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要离开的念头在心里越来越动摇了，就是为了外婆吧，理想可以在爸妈退休到城里居住后再实现。“树欲静时风不止，子欲养时亲不在。”这遗憾一旦留下，它一定会在以后人生的无数个夜晚把我惊醒，我一定不会幸福。某天吃饭时，我告诉外婆这个消息，外婆问为什么，我忘记当时是怎样给搪塞过去，反正没说出真正的原因。外婆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用平静的语气跟我说起一件事。自从我准备考研，知道我很快要离开后，她在许多个早上，坐在通济河边的石凳上望着河水流泪，想起回到乡下的生活就难过得要流泪。我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更肯定地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个年迈没有谋生能力不得已把命运寄托在儿孙身上的老人，在某一些时刻，因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又无人可以诉说，只好坐在河滨默默留泪，这样的情景想想已经很辛酸，更何况这是小时侯一直把我背在背上直到4岁的外婆，我于心何忍。
　　当逃离的最后一个出口都被堵塞时，我有点崩溃了，最沉重的负担果真把我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日子好象倒也充实，只是我的心在沉沦！最初为了免于“被生活的沉沦”，我叛逆、固执，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当生活真的呈现出我害怕的一面，只剩下柴米油盐时，我发疯了，终日无所事事，随波逐流，我只是为了外婆才留下的，只要外婆还在城里生活，我的责任不就完成了么！幸亏那时遇见一个人，他不断开导我，直到一年后才渐渐走出阴霾。
　　时间就这样过了三年，事业上没什么建树，日子倒真的平淡如水。心里一直记着俄国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中一句话：“所有的苦难，只要熬得过去，都是值得的！”这段日子，确实给了我不一样的财富，内心更强大，也更勇敢而踏实地面对琐碎繁杂的工作与生活，在承担责任的同时，我也学会了承担人生的苦难，毕竟，如果命里注定你必须承受的，你说承受不了，那是懦弱的表现！
　　五年后的今天，因为某些契机，我重新站在讲台了，继而找回久违的对学生的那份责任，一开始我就跟他们说，作为一个非师范生，之所以选择老师的行当，就是要帮助更多的孩子找到属于他们的幸福，让他们在人生旅途中少走弯路。这仍是我现在站在讲台上的理由，只要我一天还在讲台上，这种心意就不会变。让更多的人找到幸福，是我作为被命运所眷顾的人的一份责任，更是我的人生目标，追逐梦想也只是为了更靠近这个目标而已。也许是心态的转变，工作也较以前更踏实更专注，学生连续取得好成绩，这在以前是没想过的。或许，从此刻起，我应该感谢那段艰苦的日子了，要不是这份磨难，不会有现在的我。既可以照顾好外婆，也可以从事一份能彰显自己人生价值和尊严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的人生方向吧。
　　作为80后的我们，责任并不像想象中可怕，或许正如昆德拉所说，承担责任的生活才最贴近大地，才会趋近真切和实在。在承担中超越，我相信，总有一天，时间会给我的生活一张漂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