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歌声与念珠

　　人生如潮，时而汹涌澎湃，时而风平浪静，正如古人所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从小便迷上唱歌，终日嘴里“哼哼有曲”。在学校里，“男声独唱”辉煌了我的整个学生时代。初三那年，一个要好的同学突然对我说：武汉人民艺术剧院歌剧团到我们学校招收学员，我已替你报了名，明天就去考试。我虽然没有打算将文艺作为我的终身职业，但挨不过朋友的热情，再说“武汉人艺”当时演出的歌剧“洪湖赤卫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随着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路叽叽喳喳地去考试以后，便一心投入了紧张的毕业复习，把这事也忘了。没料到20多天后来了通知，在30多名考试的同学中，竟只录取了我一人，心中不免有一种自豪感。经过反复考虑并做好父母工作，到“人艺”报了到，但报到后才知道，因为我是“童音”不能学歌剧而到话剧团学习。当时我对话剧毫无兴趣，很多小品练习都过不了关，一年后便退学了。
　　工作后，对唱歌更是着了魔。不管电台播放什么歌曲，只要我喜欢，立时唱得不亦乐乎。很多人惊奇我不管什么歌曲拿起便唱。“空政文工团”到武汉演出歌剧“江姐”，我一夜没睡排队买票，“文革”中和大家组织宣传队，排练节目“忆苦思甜”硬是叫演员和观众都泪流不止！
　　有一天，在大街上突然看到“贺龙是大土匪”的大字报，把我惊懵了！“洪湖赤卫队”里“贺龙领导闹革命”不知唱了多少遍！怎么一下子成了“大土匪”呢？！然而，岂止是一个贺龙，那些一大批身经百战、威震疆场的功臣老帅，那些南征北战、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勋，一个个一夜之间都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我百思不解，每日哼唱“洪湖水，浪大浪”“清理阶级队伍”中被打成“反革命”送到远离城市的鄂北监督劳动。从此，唱歌的权利被扼杀，人生的支柱似乎要坍塌，终日捻动着痛苦的念珠
　　但是，热血仍然澎湃在青春的躯体，无人的时候，我站在草木峥嵘的山巅，向着蓝天和群山放声歌唱！一次，一群山乡好歌的孩子围着一个爱唱歌的民警，要他唱一支歌，他没有唱，却说“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个会唱歌的人”说着把手指向了我。我当时悲愤难言，痛苦地喃喃道“我？唱歌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永远也忘不了在鄂北修铁路时，冰天雪地里，虎背熊腰的大修工人翻舞龙灯似的“清筛”道渣，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地飘落在沁着汗珠儿的光脊梁上！冰天雪地里封冻的道渣象干透了的混凝土似的，一镐下去只是一个白点，虎口都震开了！看着这封冻的道渣我毫无办法，这时一个小伙子瞥了我一眼，也不言语甩起洋镐帮我挖了一大片，末了说：“洋镐要挑镐尖长的，才好挖，抢‘封锁’就是要快，不能影响开通！”他的话象一股暖流一下子流遍我的全身。以后，看到他没有恶意，我们开始经常谈话，见我嘴里常常“哼哼有曲”，他说：“听得出来，尽管是哼，但节拍准确，声音悦耳，断非一日之功！”“如此说来，你也喜欢唱歌？”在举目无亲的茫茫人海，终日看到的就是歧视和冷漠，现在竟有人关心我，并有相同的爱好，使我不胜惊喜！于是，我们白天干活，晚上唱歌，日子倒也快活。铁路大修工人生活、劳动十分艰苦，住的是稍经改造的宿营车和芦蓆棚，洋镐铁锹粗木杠四处堆放，破烂衣服、红红绿绿的三角裤衩万国旗似的东搭西挂，我俩就在这样的地方竟如无人之境大声放歌，唱了独唱唱重唱；唱了对唱唱轮唱时而高吭、激昂，时而悲愤、沧凉的歌声从这破芦蓆棚里传出，外面柏油路上，飘出的歌声吸引了不少过路人驻足倾听
　　一天，歌兴正酣，工会主席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嘎然而止，不敢造次。工会主席却笑着说：“唱啊，怎么不唱了？唱得很好啊！”接着告诉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要我到宣传队去！
　　我彻底惊呆了！我，一个早已踢出“人民”范畴的“阶级敌人”，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终日念动的是痛苦的念珠。我早说过：我“唱歌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根本没指望再在舞台上一展歌喉。这是悲哀的，也是无奈的。然而，我万万没想到我已一去不复返的唱歌时代，现在复返了！
　　第二天，我到了宣传队，歌声、琴声响成一片，那是多么熟悉而倾心的殿堂啊，我的心颤抖了！回想起在铁路大修队劳动的日日夜夜，那翻舞龙灯似的“清筛”道渣，那飘落在沁着汗珠儿的光脊梁上的雪花，那封冻的道渣震开虎口的挖镐，那四五十人一字排开、同时用每个人的双手抱起25米长的重型钢轨，还有那动人心魄的抱轨号子历历情景涌上心头，在我编排的节目中一一再现。演出时，先是在铁路沿线，从孝感到广水，从汉西到荆门，最后到了武汉，到了我的家门口、也是被打成“反革命”的地方。演出地点就在原车辆厂工人俱乐部，那天，我特意请来了我的母亲和妹妹来观看，让她老人家和我亲人看看我这个“反革命”是怎样又登上了舞台
　　轮到我的“男声独唱”了，我按奈住心房剧烈地跳动和热血激烈的涌动，象我曾经走上舞台的那样，挺着胸膛、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舞台中央，没有丝毫停顿，照例瞥向乐队轻轻一点头，随着响起的乐声我放开歌喉：
　　我爱祖国的大草原，
　　红旗如画麦浪无边
　　深情、激昂而略带苍凉的歌声在大厅回荡，刹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祖国啊我的祖国！我是戴着红领巾和共青团团徽长大的青年，我热爱我的祖国！我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我的胸中聚积了千万颗泪滴，今日触动、纷纷坠落！它决不是脆弱的表现，而是我赤诚的坦露啊！总有一天，人民会知道：我胡迎春对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是多么地忠诚
　　演出效果很不错。更出人意料的是，我的歌声引起了党委书记的注意！他了解了我的情况后，亲自阅读了我的多封上访信，一边看一边不断地说：“这个人要平反！这个人要平反”“我们党是坚持真理的党，实事求是的党！”人间自有人间情。根据中央关于平反冤假错案的指示精神，经过党委多次慎重讨论研究，终于推倒了强加在我身上的一切不实之词，彻底恢复了我的名誉！
　　马克。吐温说过：“生活是由幸福和痛苦组成的一串念珠”。回首那曾经捻过来又捻过去的痛苦念珠，其实就是人生难得的精神财富。它使我懂得了：人生风雨多变换，应该坦然面对，应该体悟和创建属于自己“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