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老人还坐在台阶上，我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了。估计也没有人知道。
　　听说半年前，他的老伴便已经没有了。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一株枯老的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在意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每天的新事物是那样多。
　　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耳朵也已经聋了，眼睛好像也不是很好。我刚刚搬来这个小区的时候，老人还有他已经中过风的老伴，还不时到外面走走。就是那时，也是他已经中过风的老伴做他的耳目了。因为是对门，他们家住别墅，我们虽然是住在别墅外围的围墙上，但也时常见到，我便不时与他们打个招呼。但那时就发现，老人不能够回答我，他好像不太能够听清。同时，连语言也好像不是我们这边的。
　　一次我从学校回来，下着雨，虽然不太大，但地面却也早湿了。老人与老伴也是散步回来，因为是老人了，且老伴又中过风，不能快走。老人携老伴在雨中慢慢走回，我打着雨伞呢，看到两颗满是白发的头上已经沾满了水珠，于是赶紧把雨伞让给了他们，自己跑回来了。
　　下午出去时，两位老人相携坐在台阶上，抱着那把已经干了的雨伞，见到我时，老太太把伞还我。说了声：“谢谢你。”我知道，老太太是本地人。
　　还有一次，我出去，老人独自一个人从外面回来。忽然，一下子，身体向后便倒。我急忙冲过去，但还是没有扶到，他已经倒在地上了。我赶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只喃喃说了一句：
　　“怎么就跌倒了呢？”
　　发现他没有事，还能走，我也就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老太太开始坐轮椅了。老人很老了，但还推着老太太去散步。但是，虽然在散步，可老人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推着他的妻子，四顾茫然地走着，仿佛世界与自己已经毫不相干。唯有那已经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才是他的眼睛与耳朵。
　　然后，老太太能够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后来就听说没有了。
　　老人于是就自己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我不知道他一天要这样坐多久。头上戴着顶鸭舌帽，身上身着件大外套。如果是夏天，则会穿上件中山装，迷着眼睛，坐在台阶上，连凳子也不要。眼睛半睁半闭着，嘴巴半开半张着，双手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就这样坐着。你出去时，这样坐着，你回来时，这样坐着。仿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天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家庭，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悲哀，忘记了思想。像一根枯树，又像一尊石像。让你一看到他，就觉得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从远古洪荒。
　　老人的世界里有过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他表达，或许，他已经忘记了表达。老人还要留在这个世界做什么？他自己无法回答，也没有人听他回答。他仿佛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是的，是被上天遗忘，被命运遗忘，甚至是被伤病也遗忘了。
　　前不久，网上有一个报道：说德国有一个老人，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身体只剩一架白骨了，还保持着端坐着看视的姿式。并且，放在沙发上的手下面，还握着遥控器。
　　看到那个报道，心中充满悲哀。可是，见到这个老人，心中更加悲哀。至少，报道上的那个老人，死之前还能够看电视，还有清醒的意识，他就那样猝死了，至少在活着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意思的吧？
　　可眼前这一位老人呢？
　　我的奶奶，现在已经八十九岁了。病痛缠身。又因为年轻时太过好强，与唯一的儿子儿媳也处不好，与几个孙子孙女也处的不怎样好。虽然大家对她依然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与照顾，但那种孤独，应该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吧？不过，有些东西，不幸或许又是一种幸运。即使到这样老，她依然要与父母瞎拌嘴，还想要管这管那，虽然没有成功，但至少，也有个生气的由头，没有这个老人这样的孤独。
　　老人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即使老了，也还可以想见年轻时必是一脸英气。
　　他来自哪里？他的外地口音到底是哪里的方言？他为何来此落脚？有过怎样的爱情？他有过怎样的经历？哪些兄弟姐妹？父母又如何？
　　这个精彩的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多少悲欢。我们最爱看的，是电视中虚构的，精彩的故事，断肠的爱情。现实中的片片枯叶，哪会入我们的眼？却不知道，所有供我们缅怀的，都是那些古人的辉煌。而最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这个老人，被天地遗忘。
　　老人是有子女的。只是我不知道，住在别墅里的一家子，是他的儿子与媳妇，还是他的女儿与女婿。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与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与他走在一起过，即使是老太太死，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在家里举过丧。
　　说明一下，我搬到这个小区，今年已经是第十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