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然面对死亡

　　（这是好友晓江对我的《生死对话录》的回应。黄忠晶于2019518）
　　忠晶兄，发来的文章均己拜读，生与死的对话还不止一次读过，只是，我很少去想、去提这个话题，对于死亡，我很淡然、很漠然。我跟你一样，在上学前经历过一次死亡。我在池塘边抓蜻蜓一不小心掉下去了，好像沉下去了，同村有个姐姐因小儿麻痹症不能出工，只能在家料理家务，她去池塘边洗衣服，看到水中漂着一条红绸子，她一提就提出来一个小孩，那绸子是扎在我头上的，爱美的残疾姐姐救了我。这是我母亲说的，我不记得是什么感觉，也不记得有那回事。
　　我读初中时，我家姥太（即我母亲的奶奶）去世了，那天是星期四。我在学校住读，周未回家后没见到她，才知道她死了。这天晚上，我睡在她床上，也没有感觉害怕。这是她死后的第三天，我妈都觉得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其实我觉得老人死去很正常。几年前对门有一孤老太婆是饿死的，死前一连几天想吃油条，就叫了几天“我要吃油条！”可是饥荒年连饭都没有吃的，哪有油条？她死后，我家姥太还去她身旁念经超度她。姥太告诉我，她去天堂享福了。我姥太一生苦命，十九岁守寡，独子在她中年时又丢下一家老小七人“走”了，姥太从此念佛吃素以修来生，所以，她死是去天堂享福了，有什么可怕的？
　　给我最大震撼的，是我在武钢烧结厂当调度员期间一个青工的死。烧结厂有一项指标是别的厂所没有的：每年因工死亡人数不得超过二人。而那时工人也得“抓革命促生产”，生产时工人无视生产程序和安全纪律，违反操作规程，机器陈旧没及时维修等等，都可能导致死亡事件发生，每年死亡人数都超标。我在调度室工作，事故发生时总是我第一个知道、第一个到现场处理事故，再安排恢复生产。（调度室共三人，二男一女，男的是跑全厂的外调，女的是守工作平台指挥的内调，出事故首先报告调度室，所以我第一个知道。）这样见多了，对“死亡”也麻木了。毛主席去世时，我都不哭不流泪，不是不忠哦
　　那时厂里机器老出故障，维修工人很忙，经常加班到深夜，然后集中到调度室等派车送他们回家。调度室还要再联系武钢运输队派车来。工人们总是坐在调度台后面的墙边，小声谈笑抽烟打发等车时间。有一个小男孩，不到十八岁，他爸让他进厂当维修工人的，他不坐后边不抽烟，就爱坐在我的旁边，叫我姐，给我讲他心里话。他告诉我：工资交给爸爸了，爸爸说等他工作一年后帮他买一块上海手表。可是在一次抢修中，他被塌下来的矿石活埋了！他才十七岁啊！那个笑咪咪的、没来得及长胡子的、叫我姐的小男孩，就这样没了！他那么年轻，没来得及买一块手表！他不该死，但每年因工死亡的人谁又该死呢？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死神是不以年龄论死亡的。
　　我最感到痛苦的死，是我父亲去世，那年我三十岁。中秋节的前一个星期五，我中午特地买了父亲最爱吃的广式火腿月饼，准备星期六晚上坐火车回家去与父母妹妹团聚共度佳节。那天上班时，我坐在办公室桌旁忙碌着，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围着办公室绕圈子。同办公室的几位老同志看到我神态异常，问我晓江你怎么啦？我不理，再问，我回答头晕。晚上下班后回家吃完晚饭，近十二点了，在长江日报工作的妹妹来了，与我老公嘀咕几句，老公告诉我，爸爸情况不好。我说不是明晚下班后坐车回去吗？老公说：不上班了，请假早上回去吧！
　　回到家门口就碰到五妹，我说一起去看爸爸吧（爸爸住在他工作的医院里），五妹哇地一下哭了，说父亲走都走了！我不相信：不会吧，我买好月饼了，给他送去。五妹哭得更历害：他前天还叫我回来准备东西，他说星期六去你家的，可是昨天下午他走了。我们赶紧去到父亲医院，妈妈和几个妹妹都在，妈妈躺在住院部床上哭，四妹为照顾父亲一直在父亲医院工作，父亲去世使她神经失常，几天不睡觉，不哭，只是不停地说：别吵，爸爸睡着了！他昨天还摸了我的脸的。
　　我想看看爸爸，可是医院把他的房门锁着，我进不了。我知道我不能哭，我是老大，我得协助医院办理后事。后事协商好后，己是晚上了，那天晚上夜很黑，我独自一人站在爸爸的门口，隔着门缝看着我爸，我不能让他独自一人躺着，我要陪他度过黑夜。
　　第二天，父亲要上路了，要换衣服。我走进父亲房间，拿起父亲的衣服先穿在自己身上，我要用我的体温去唤醒他、温暖他；可我是女孩子啊，父亲要更衣呢。我老公从我身上脱下父亲的衣服，他自己穿上，妹妹把我拉出房间，我不舍啊，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知道我星期五神经失常是心灵感应到父亲叫我。医院的人一见到我就说，你爸前天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在送父亲上路的车上，我哭得天昏地暗，我不知道，那个最爱我的人怎么舍得我难过，怎么舍得离开我！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最爱我的男人，他走了，再没有人那样爱我、包容我了！
　　也许那天我流干了一生的泪水，从此再也不哭不流泪了。但是，从那天起，直到现在，我们全家人都不在我面前提起父亲，那是我永远的爱和痛。父亲的死，让我知道了，死神不会因你的爱和难舍而暂缓降临，也不会因为你极难生存渴望超脱而让你死去，他操持着生死大权，你就顺其安排而生或死吧！
　　忠晶兄，你的文章总让我想起一些事情，想啰啰嗦嗦漫无目的地唠叨几句，见笑了。我是很少动脑筋的，可你的文章总让我想说点什么，这或许是治我老年痴呆的药方吧？
　　（忠晶兄，我不想谈父亲为何在六十岁因病辞世，不想谈父亲得病的原因；非常时期夺去了我父亲的健康，我不堪回首。）
　　2019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