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只眼睛

　　日本濑户内海岸边，有个海角村。这个村很穷，迫于生计，人们不得不终年劳动。交通不便，小学一至四年级只能在分校上课，五年级以后，才到总校。在这儿任教的老师，只有两名，于是，男的称男老师，女的称女老师。男老师可以享受养老金，十分安心工作，女老师则不然，一年，至多二年就调走。
　　那时，任教的小林老师要结婚，辞去了工作。同学们对新来的老师十分关心，问长问短的。小林老师说：“她叫大石久子，个头矮矮的，不过，比老师我可强多了，你们可得好好用功，别淘气啊！”
　　第二天，村里人头一回见到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子，身穿着西服，跟一阵风似的吹过来，她就是大石久子老师，师范毕业，给总校派到海角村。漂亮女老师来临，村里人评头论足地议论起来。
　　上课了，一年级新生共有十二个学生，大石老师点完名，发现这些学生都富于个性。回家路上，大石老师逢人便打招呼，应她的人却极少，村里人对女老师那模样看不惯。
　　新学期开始，由于台风，村里好多家屋顶刮没了，海里卷起的砂子阻塞了道路。“女老师，矶吉同学家让风给毁了。”“竹一同学家碰上了小偷！”一上课，同学们急忙向大石老师汇报。上完音乐课，大石老师不安地带着孩子们，上受灾同学家去访问。来到杉江同学家时，不料，她父亲却用挖苦来回敬女老师。“来晚了，要不，请带孩子们去把砂子扔到海里吧！”大石老师只得忍了。
　　这天，大石老师率领学生，来到海滨，大家一起唱着歌，心情别提多舒畅了。他们回家时，大石老师不留神跌进了一个坑里，脚扭伤，怎么也起不来，同学们都不知所措。大石老师强打精神，吩咐他们快去叫男老师来。听到消息，竹一同学的爸爸第一个赶来，大伙忙把女老师送上阿正同学家的船，直驶医院。
　　十天过去，仍不见女老师回校，村里人开始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这么冷淡大石老师。最为难的要数男老师，他不懂音乐，原先女老师的音乐课，现在理所当然由他来代，每晚只好加班练。但是，同学们听到他那走调的领唱法，忍不住要发笑。孩子们十分怀念大石老师，盼着她能早一天来校。
　　有一天，同学们听说大石老师已出院，正在家休养，小鹤同学提议去看望女老师，竹一，阿正、仁太都赞同，唯独早苗和琴江二人没吭声。要是家里人知道了，肯定不会放她俩的。
　　“我们都别告诉家里人，要不然，准去不成！”竹一同学的建议孩子们一致同意，十二个孩子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村子。村里人不见孩子们回家，全急坏了；他们忙着四处打听。孩子们沿着海湾走，他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又蹦又跳，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谈论个不停，纷纷猜测女老师的病情。从海角村到女老师家一棵杉，只有8公里，想想很近，走起来却很费劲，晌午了，仍没走到。没带吃的，肚子又饿，琴江等几个女同学都急哭了。这时，一辆公共汽车开过，同学们无意之中一瞧，大石老师正坐在上面。“大石老师，女老师！”汽车停下后，孩子们向老师扑了过去。大石老师见十二个孩子来看自己，又惊又喜，忙把他们引到自己家，让妈妈下面条请他们吃，还请了摄影师，同孩子们一块，在一棵杉前留了影。从此，大石老师的声誉一下子提高了。第二天，送货员给大石老师拿来好些小口袋，里面是米和豆子，全是村里人寄来慰问女老师的。
　　这天，大石老师正在家看照片，校长来了，对她说，可以到总校教书。妈妈听到这消息，喜出望外，赶忙道谢。这时，大石老师反倒有点恋恋不舍。
　　“行了，你脚不行，还是到总校吧！后藤老师会来代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石老师坐着小船，来到海角村。“女老师来罗！”一直在码头等候的孩子见老师来了，欢呼起来，他们陪伴着女老师，向学校走去。一路上，村里人不住地问候女老师。“同学们，今天，我是来同大家告别的！”一听这话，孩子们谁也不吱声了，早苗一哭，吉次和仁太等同学也都眼泪汪汪的。上课的梆子声响后，大石老师领着孩子们来到海滨，他们一同唱起了大石老师教给他们的歌（山里的乌鸦》。
　　一晃四年过去，这期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上海事变。海角村的孩子们已到总校来上学。杉江同学的母亲生孩子，因病死了。大石老师结了婚，仍继续在教书。妈妈去世后，杉江再没来过学校，大石老师非常惦念她，特地写了信，劝她快来上学，但仍杳无音信，她那个座位始终空着。为了生活，她在一家小吃店当招待。
　　转眼，同学们升到六年级。有一天，大石老师走到办公室，发觉气氛有点异常，原来片冈老师让警察带走了，还搜查了他的办公桌。大石老师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副校长悄悄告诉她，片冈老师是作证人去的，附近小学有位稻川老师，常向学生们灌输反战思想，被当局关进了监狱。
　　马上要毕业，同学们在谈论着自己的理想。早苗想当老师，增野很想去唱歌，琴江和富士子因为家庭贫困，只能任命运摆布了，琴江怨恨自己不是个男孩。男同学们对当兵很感兴趣，大石老师听了不以为然。“老师，你不喜欢军人？”“不，会死人的，怪可惜的呀！”当时，报纸、电台整天在宣传忠君爱国，到处是白色恐怖。大石老师看不惯这套玩艺，打算辞职，她把这想法对妈妈讲了。新学期刚开始，大石老师辞职了，海角村的孩子们都充满了泪水。
　　八年过去，大石老师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有一天，她正要坐车回家，偶尔碰见了从车上下来的仁太他们五个男同学。他们是来征兵站检查身体的。他们全当兵去了，临走那天，大石老师特地把以前照的照片放大，每人一张，叮嘱他们：“别为荣誉而死，要活着回来啊！”这期间，增野为了唱歌，几次出走，都让家人追回来。在一次出逃时，她邂逅了一位男子，并同他结了婚，现在，替代母亲，经营酒店。琴江准备出嫁时、害上了肺病。为维持一家人生活，富士子被卖了。小鹤和早苗却意外地健康，早苗师范毕业留校工作，小鹤产科医院毕业后，立志回家乡。
　　日本战后第二年，大石老师再次坐上小船、来到海角村教书。阔别十三年，这次是早苗来信请她去的。战争中，她失去了三位亲人，丈夫战死了，接着母亲去世，一年以后，小女儿八津也死了。战后粮食紧缺，饥饿威胁着人们，孩子们饿极了，去采没熟的柿子吃。从此，大石老师一下子衰老，增添了不少白发，简直像个老太太。
　　走进学校，校舍的窗户有八成毁坏了，一种失望的心绪涌上心头。开始上课，大石老师照例点名，她认出好多新生家长，都是过去的学生，这又勾起了她无限联想。
　　四月的一天，听到大石老师重返学校教书，美佐子特意来看望她。“大石老师，早苗要我转告，原先海角村的学生，打算开个欢迎会，和老师聚聚。”
　　随后，她痛苦地说，“战争中三个男同学战死，琴江病故。我们去扫扫墓吧。”
　　大石老师和美佐子二人站在墓前，只觉得内心阵阵发疼。
　　欢迎会定在水月楼里举行，大石老师赶到那儿，五个学生早到齐了。矶吉在战争中失去了双眼，戴了一副墨镜。席间，大家一起回顾了往事，大石老师感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