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动售货机拍肖像照的人

　　林叶
　　拍摄于札幌街头
　　2016年12月22日，受严重的低气压影响，日本北海道札幌地区迎来了该地区50年来最大的一场雪。24日晚，连着两天的大雪，为札幌市留下了高达96厘米的积雪。千岁市的新千岁机场共有284个航班被取消，6000多名乘客困于机场之中，翘首祈盼这场可怕的大雪早点过去。然而，在如此严峻的气候条件下，却有一位摄影家一大早在漆黑的、空无一人的札幌街头，对着他拍摄对象自动售货机，庄重地按下快门。那一刻，白茫茫的大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整个世界庄严而静谧，他全身寒冷却满心欢喜。
　　这位摄影家就是大桥英儿。那一台自动售货机顶着厚厚的积雪，兀自伫立在冰天雪地之中，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自动售货机是一种笠地藏一般的存在。笠地蔵是日本古时候的一个传说。说有一对老夫妻，生活非常穷苦。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出门卖斗笠的老头看到了路边7尊地藏菩萨，因不忍心菩萨们在大雪天里受冻，便将自制的斗笠全部盖在了每个菩萨头上。最终他们的善心得到了菩萨的报答。对于这些如笠地蔵一般不能自由行动的自动售货机，大桥英儿心中便怀着某种类似的慈悲。在他的镜头中，这些自动售货机宛如某种生命体一般，带着浓浓的孤独感，在黑夜中默默地散发着光辉。
　　1955年，大桥英儿出生于北海道。从十岁左右开始登山，由于每次登山都带着照相机，渐渐地，他就喜欢上了摄影。长大之后，因被南亚地区宏大的自然景观及风土人情所吸引，从1984年开始到2006年为止，费22年之功，以尼泊尔、巴基斯坦、西藏等地为中心从事摄影创作。至于自动售货机，最初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照明的机器而已。“当时我一直生活在日本北方，冬天经常要遭受非常可怕的暴风雪。在这样的状况中，一边开车一边利用自动售货机的光为自己指引方向”。慢慢地，他发现日本自动售货机数量之多令人咂舌，而且，据说世界上几乎没有一个国家像日本这样在户外设置大量的自动售货机。尽管美国的自动售货机数量是日本的两倍左右，但是好像全都设置在室内。他认为由此可以说明日本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国家，户外自动售货机很少会被破坏或遭到盗窃，同时，也可以看出日本人对便利性的追求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所以，他将自动售货机视为日本的一个象征性事物，从而萌生了拍摄“有自动售货机的风景”的念头。于是他走遍日本各地，像拍摄“光之肖像”似的，从不同的视角、多方面地拍摄在深夜里散发光芒的自动售货机。
　　从人口密集的大都市到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从车水马龙的道路两边到人迹罕至的山崖边上、从举办祭祀节庆的神社寺庙到辽阔苍茫的海滩翻看大桥英儿的摄影集，便不得不感觉到，在日本，不管想得到还是想不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遍布着形形的自动售货机。而只要稍微回顾一下日本自动售货机发展的历史，便不难发现，自动售货机的发展壮大与日本的经济发展、社会意识的变动息息相关。
　　1890年，俵谷高七获得日本第一个自动售货机的专利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动售货机的发展一直停留在试验层面上而没有有效得到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1924年，中山小一郎制作的销售点心的自动售货机才得到普及。在日本全国设置了将近一千台左右。从那以后，日本的自动售货机工业主要围绕点心、邮票、香烟等商品进行开发。而日本走上自动售货机大国之路，则要到1967年。那一年，日本发行了50日元、100日元的硬币，这让自动售货机的实用化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在整个日本社会得到普及。随着日本经济的飞速发展，为了解决劳动人口不足的问题，日本全国各地配置了大量的自动售货机。
　　尽管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也曾经发生过往自动售货机中的饮料下毒的百枯草连环毒杀案等犯罪事件，但随着日本社会的日益稳定，成为了号称全球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之一，针对自动售货机的破坏、盗窃等犯罪行为越来越少。这为自动售货机遍布全日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据铃木隆《自动售货机的时代》一书所言，日本自动售货机的巅峰时期共设置了550万台，销售额高达7兆日元，位居全球第一。
　　这些无需沟通交流仅通过手指便可完成交易的自动售货机，为日本国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成为了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一环。可以说，自动售货机是日本消费社会的一种象征，也是日本人消费意识的一种体现。故而，在摄影家大桥英儿的眼中，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金属装置，而是某种意识的产物。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将现代人比作自动售货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宛若在风雪中受冻最终却得不到任何回报的自动售货机一般”。故而，他从来不将自动售货机视为一个僵化的拍摄对象，而是与周遭的社会环境、人情世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拍摄于和歌山县纪美野町
　　拍摄于北海道俱知安町羊蹄山
　　例如，北谷酒店是日本和歌山县纪美野町的一家百年老店。店主年事已高，无人继续经营这家老铺，只有门口的一台自动售货机在默默地经营并维系这家老店与周围邻里之间的关系。大桥英儿没有将这台自动售货机单独地提取出来，而是将它作为整个老店的一部分来进行拍摄。在他的照片里，这台机器与这家老店一起，静静地凝视着这个空间，宛若一位温厚淳朴的老汉在亲切地与我们寒暄。另外一张照片，拍摄于北海道俱知安町的羊蹄山。这座大山有着与富士山一样的外形，是当地的一个观光景点。原本这里有两台自动售货机，后来因为销售业绩不好，撤去了一台。照片中，广袤的夜空、宏伟的羊蹄山令这台售货机越发显得渺小、孤寂，恰恰因为这样的鲜明对比，售货机散放出来的光芒显得越发强大而坚韧。
　　就这样，为了寻找这些孤独而又充满了人情味的自动售货机，大桥英儿的脚步几乎踏遍了整个日本。通过长期的拍摄，他重新对日本的社会现状进行思考，从另外一个视角来审视消费社会，反思日本人追求便利性的这种生活惯性。在他看来，“日本便利得有点过分。在此之前，虽然没有这么便利但人们也都生活得好好的。而且，为了提供如此便利的服务，每个人都在勉强行事做无谓的工作，抱持着很多扭曲的观念”。
　　诚然如是，多年前，我在日本生活的时候对此也深有体会。一到日本便不断被人灌输生活便利与优质服务是日本社会的最大优点。由有轨公共交通、便利店、自动售货机等构成的便利的生活服务网络，将每个人纳入到一个有规则的消费网络之中，极大地降低了生活中的沟通成本与实践成本。例如，我们家周围方圆五十米以内，至少有三十台自动售货机在销售饮料、香烟、方便面、报纸、电池、安全套等各种商品，还有三家便利店，基本上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决大部分的生活问题。
　　不仅如此，以便利性和人性化为目标的集体意识，使便利性与人性化这个“结果”成为了消费社会中的商业工具，即，原本是消费者自主选择的“便利性”与“人性化”，成为了一种商业手段。这无形中形成了某种发展加速度，让日本的产品与服务越发“便利”且“优质”。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的话，这也带来其他一些问题。由于这种武装到牙齿的便利，让每个人的生活越发地独立且无需太多的沟通，每个人因为过于便利的生活日益成为单一的、原子化的个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因为这样的“便利性”而变得越发疏远。倘若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日本的大众文化中，“羁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所谓“羁绊”，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与束缚。在日本的电影、小说、漫画、广告甚至游戏中，这个元素在不同视角、不通层次上反复地被强调。而这一现象的背后恰恰反映了日本社会中的隔膜与疏离。显然，没有意志情感、无法言语行动的自动售货机正是这一社会现象的象征。在大桥英儿的照片里，这些沉默地为现代人提供便利服务的自动售货机，既带给人某种温馨的安心感，同时也弥散着一股浓厚的孤独感。这多么像现实中的日本人呀。
　　今年，“有自动售货机的风景”系列的第四本摄影集《Beingthere》出版。至此，这个摄影项目他已经拍摄了九年了。然而，他还是觉得这个系列尚未完成，今后仍然要奔波于日本各地，寻找打动自己的自动售货机。此外，出于对“便利性”的反思，他打算开启新的摄影项目，以摄影的方式来审视消费社会的问题，重新探讨“便利性”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
　　奈良县奈良市
　　长崎县谏早市多良见
　　北海道江别市八幡
　　北海道札幌市清田区清田
　　北海道浦河町
　　北海道札幌市丰平区福住
　　照片由摄影家本人提供
　　本文发表于《城市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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