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唱歌

　　月色很好，风又轻柔，他的歌声就那么清亮而干净地飘在风里，像是一件被打碎的青瓷，落在了最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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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把吉它。我只有一把吉它。我的吉他在陈思远那里。我再也没有吉它。
　　我叫杜小白，住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上。我记得我六岁那年，和镇上的另一个女孩子陈思远在江边玩，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大桥上吵架，吵得很凶，那个男人老是推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哭。她的哭声很刺耳，像是录音机里因为没有电池而拉长的歌曲。后来，那个男人号叫着把身上背的一把琴从桥上丢了下去，他也哭了，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遮住了眼睛。
　　那天江风很大，把琴从江心一直吹到了江滩上。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吵完了也不走，先是趴在桥栏杆之间的铁链上抽烟，然后还亲嘴，一直折腾到天黑。我们赶紧跑过去，拖着那把琴就跑。琴是我捡到的，可是天太晚了，我怕回家爸爸会揍我的屁股，就让陈思远把琴带回家，因为她没有爸爸，没有人会揍她的屁股。
　　可是第二天，陈思远不肯把琴还给我了，她说是她捡到的。于是我冲上去就揍她的屁股，她回去告诉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就带着她，把琴送到了我家。可过了几天，爸爸突然拿起那把琴砸我的屁股，然后又领着我，把琴还给了陈思远的妈妈，说这种死人的东西我们家不要。后来我才知道，丢琴的那个男人最后把那个女人也从桥上丢了下去。
　　那以后，我经常看见陈思远的妈妈坐在窗前弹那把琴，而陈思远就变成了我们镇上最会唱歌的女孩子了，很多人都说她是个音乐天才。我就很恨我爸爸，因为我觉得，我是因为丢掉了那把琴，唱歌才输给陈思远的。爸爸的解释让我现在想来特别好笑，他说，那种琴叫吉它，只能吉祥他人，自己拿了不吉利。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陈思远的妈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还教我们音乐。有一次，她在上课的时候弹那把琴，后来我们班就集体闹肚子，很多孩子被拖拉机载到镇卫生所打点滴。
　　镇上的人都觉得同学们是因为听了那把吉它的声音才生病的，其实他们不知道，是学校食堂的师傅没有把扁豆煮熟。陈思远的妈妈就再也不敢弹那把琴了。我每次去找陈思远玩，都能看见那把琴寂寞地挂在她家床对面的墙上，旁边还有一个掉了漆的相框，相片里除了她妈妈，也有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看上去特别冷漠。陈思远说，那是她爸爸。
　　
　　2
　　
　　19岁那年，我和陈思远一起考去了南京大学，她妈妈送她上船的时候，让她带着那把吉它。我看着她背着吉它站在甲板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好看，有点像照片里，她的爸爸。
　　新生报到的时候，学生处的一个老师看见陈思远背了一把好大的吉它，就说，过几天迎新联谊会上，你唱首歌吧。她说，好吧。于是那天，陈思远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裙子抱着吉它就上去了，闭着眼睛快乐地唱：当太阳占据了天空当生命不停地汹涌等到我灿烂的笑容等到你不会再后悔当热情冲破了沉睡等到我跳出了包围有一本书告诉我九月的下午不要错过让我们开始一段新鲜而刺激的生活
　　有高年级的男生跑到台上给她送花，满满一捧香水百合，馨郁的香气弥漫在九月的阳光里。我看见她朝我笑，那么灿烂，然后把手里的花朝我的方向扔过来，我没有接，花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花真的是新鲜的，因为我感觉到花瓣上的水滴顺着我的头发，流过我的眼角，咸咸的。
　　散场的时候，她过来看我。她说，我把花送给你，你为什么不接？我笑笑说，我也会有自己的花的。她抬起头来看天，从小到大，她一难过，就会抬起头来看天。我说，从小到大，你就喜欢跟我抢东西，你连吉它都是抢我的。我说完就走了，我想起临来的时候，我妈说，你们两个女孩子一起长大的，在外面要互相照顾着。好像从小到大，我也特别喜欢和她抢东西，我只是难过，为什么都是她赢。
　　
　　3
　　
　　20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我的音乐老师，也是陈思远的音乐老师。他也有一把吉它，褐色的，老是会背着它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有好几次，我看见他坐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旁边围着一圈女生听他唱歌，月色很好，风又轻柔，他的歌声就那么清亮而干净地飘在风里，像是一件被打碎了的青瓷，落在了最远的地方。
　　后来，我也去操场上听他弹吉它，他就认出我了。他说，你是985班的杜小白是不是？我说，是啊。他说，你老是坐在前面三排靠窗的位置是不是？我说，是啊。他说，你还在宿舍里养了一棵橡皮树是不是？我说，是啊。他说，你的那棵橡皮树快要被你养死了是不是？我说，是啊。我高兴死了，我偷偷喜欢的那个人，居然也在偷偷地注意我！而且，第二天，他还送了一棵和我一模一样的橡皮树。
　　学校艺术节的时候，他让我唱熊天平的《愚人码头》。是黄昏的校园，我抱着吉它唱着：我燃烧我的船怕夜黑时候你疏忽错过我焚心等候我已不能回头天边居然真的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他说这是天注定的缘分。有好看的男生给我送花，大捧大捧的，我看见陈思远就坐在最前排，笑笑地看着我，我就把花朝她扔过去，她跳起来接，我就再扔一把，她就像个猴子一样在那里跳来跳去，先开始还是为了接花，后来就是为了躲闪了。散场的时候，我看见她捧着满满的花朝女生宿舍走，脸上有被玫瑰花刺破的痕迹。
　　每次走过她的窗口，我都看见那些花被插在好几只宽口的玻璃花瓶里，一直开了整个秋天。我还看见从前的那把吉它，就挂在她床对面的墙上，寂寞地落满了灰尘。
　　
　　4
　　
　　秋天过后，陈思远也恋爱了，是她的音乐老师，也是我的音乐老师，我看见她的窗台上，有一棵和我一模一样的橡皮树，绿油油的。而我的已经快枯萎了。
　　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在阶梯教室等到陈思远。我说，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抢东西，从来都是我输，这一次你让我赢，好吗？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突然觉得，她真的很像吉它旁边的相框里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一样的冷漠。我哭了，蹲在暗夜里，先是很小声，很小声，不想她听见。我看着她穿过长长的甬道，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阶梯教室就空得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开始大声地哭，我想我的声音一定很刺耳，像是录音机里因为没有电池而拉长的歌曲。
　　我都不知道自己难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接到陈思远的电话，她让我晚上10点的时候到学校的琴房去，她想把吉它还给我。我去的时候，琴房里关着灯，门也关着，但没有锁，月光水一样泻进去，我看见地板上铺着音乐老师的大外套，而陈思远就赤裸裸地躺在他的外套上面看着我，眼睛里有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我突然就想起《愚人码头》，那个在暗夜的港口点燃自己船的渔夫，他害怕有人迷航。
　　那以后，我总是看见陈思远在校园里默默地走，像是小时候她的妈妈那样，住在巷子深处，远离着人群，老也不说话。有一次，她来找我，还给我那把吉它。她说，那把吉它本来就是我的，现在还给我。她又说，她妈妈读书的时候，也喜欢上了自己的音乐老师，可是那个老师在她妈妈不小心怀孕之后，就背着一把吉它悄悄地走了，她妈妈在别人歧视的日子里生下了那个孩子，也就是陈思远。所以来南京的时候，她妈妈就告诉她，喜欢艺术，但永远不要喜欢艺术家
　　陈思远有一把吉它。陈思远只有一把吉它。陈思远的吉它在我这里。陈思远再也没有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