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英：人民币国际化是中国的战略选择

　　金融危机引发人们对以美元为核心的国际货币体系诸多弊端的深刻反思，有识之士开始探寻一种与主权国家脱钩、长期保值稳定的国际储备货币，2011年在法国戛纳举行的二十国集团（G20）峰会将讨论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后危机时代，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势在必行，美元霸权受到空前挑战，人民币国际化适逢重大契机，亦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选择。
　　一、人民币国际化起步良好
　　人民币国际化起步仅一年余，但“走出去”步伐明显加快，特别是2010年，人民币在跨境贸易结算、离岸市场建设、流出入路径设计等方面均取得长足进展，为未来国际化奠定良好基础。
　　（一）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进展迅猛。2009年7月，中国人民银行（央行）批准上海市与广东省试办跨境人民币结算业务，到去年中跨境结算试点范围扩至20个省市，境外地域由港澳、东盟等扩展至所有国家和地区。据不完全统计，到年底全国共有6。7万多家企业参与出口货物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全年接近5000亿元，占外贸总额约2。
　　虽然以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占比小，但发展非常迅猛，尤其是去年第四季度达3000亿元人民币，每月为1000亿元。照此推算，即便未计入增长量，2011年的人民币跨境结算额将超过1万亿元。央行国际司副司长金中夏表示，中国计划加大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规模，将本币结算比例提高10倍，达到贸易总额的20，相当于人民币2。5万亿元以上。
　　此外，人民币跨境结算方式日益多样，且融资理财新产品逐一推出，包括电汇、信用证、托收、保函等，地域涉及越南、文莱、马来西亚、泰国、印尼、俄罗斯、蒙古、荷兰和卢森堡等国及港澳地区，领域由商品向服务贸易拓展。跨境人民币贸易融资理财新产品主要由保证金或人民币定期存款、进口融资和远期售汇组成。受人民币升值预期影响，境内进口商与海外供货商均希望规避汇率风险，节约汇兑成本，上述产品恰好满足要求，发展前景广阔。
　　（二）人民币流出入渠道日益拓宽。去年，人民币国际化开始由贸易项目逐渐向资本项目和金融进程开放迈进，是决定未来人民币国际化走多远的关键。
　　一是放宽对人民币流出限制。去年8月，国家外汇管理局（外管局）出台政策，启动出口收入存放境外试点，业内解读其为资本项目渐进开放的试验之举。近期，外管局决定，自今年元月1日起，在全国范围内实施《货物贸易出口收入存放境外管理暂行办法》及操作规程，主要包括：（1）对境内企业出口收入存放境外实行开户登记制度。境内企业符合出口收入来源且在境外有实际支付需求、近两年内未违反外汇管理规定等条件的，均可向所在地外汇局提出申请；（2）对境内企业出口收入存放境外实行规模管理。存放境外的规模，由境内企业根据实际需求向所在地外汇局提出，外汇局进行登记备案；（3）简化出口核销、联网核查等业务操作，实行企业事后报告制度；（4）对境内企业境外账户收支实施非现场监测，对异常情况实施现场核查。
　　此政策出台适应市场经济发展需要，是深化外汇管理体制改革、进一步推进贸易便利化的重大举措，既可平衡贸易项目下的资本流出入，又可切实便利境内企业进行跨境资本运作，支持境内企业“走出去”。对外经贸易企业而言，可降低外汇资本跨境划转费用及汇兑成本，也有助境内企业提高资金使用效率，降低境外融资成本，进一步增强国际竞争力。1月13日，央行发布新年1号公告《境外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试点管理办法》，规定凡获准开展境外直接投资的境内企业，均可以人民币进行境外直接投资。浙江温州成为首个开展个人境外直接投资试点。
　　二是审慎推进境外人民币回流机制构建。去年8月，央行正式宣布允许海外人民币回流，首站投资目标确定为中国银行间债券市场。据此，境外央行或货币当局，港澳地区人民币业务清算行和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境外参加银行将成为试点银行间债市投资的三类境外机构。让境外机构持有人民币债券，被业界视为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中的重要之举。此新政将增强境外投资人持有人民币资产的意愿，间接刺激人民币在全球流通。此外，鉴于参与交易的机构增多，中国银行间市场的投资者结构将更完善，产品结构将更多元。今年元月11日，上海发布《关于本市开展外商投资股权投资企业试点工作的实施办法》，允许国外养老基金、慈善基金、大学基金等长期机构投资者参与的外商投资PE，开展“外商投资股权投资企业（PE）”试点，合格境外有限合伙人（QFLP）在沪率先开闸。最近，央行副行长胡晓炼表示，中国将为“小QFII（合格境外投资者）”计划放行。
　　事实上，人民币债券市场的开放不仅涉及债市扩容，更关系到资本项目的开放，对人民币国际化具有里程碑意义。
　　（三）离岸人民币业务取得重大进展。首先，人民币首次在境外（香港、美国）实现自由交易、首次在境外（俄罗斯）直接挂牌上市。去年7月，央行与香港人民币业务清算行中银香港，签署《香港银行人民币业务的清算协议》，同时与香港金管局签订《补充合作备忘录》，核心业务涉及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这是央行首次允许银行和个人在境外自由交易人民币。全球任何一家公司都可在港自由开设人民币银行账户，香港各企业间也可从事人民币转账业务，并可创建以人民币计价的新投资产品。清算协议还对资本账户采取试验性措施，即企业的非贸易人民币兑换将不再设限。事实上，人民币在港已实现可自由兑换，其意义相当深远。
　　今年1月12日，中国银行纽约分行宣布，启动对美国客户的人民币买卖交易，是中国银行首次在美开展人民币交易。去年12月15日，人民币对卢布交易已在莫斯科银行间外汇交易所挂牌上市，俄罗斯成为首个在中国境外实现人民币直接挂牌交易的国家。目前，俄罗斯有55家信贷机构拥有人民币账户，超过35家银行参与该交易所人民币对卢布挂牌交易。此外，马来西亚的林吉特和俄罗斯的卢布先后在中国外汇市场挂牌交易。我还与韩国、香港、马来西亚、阿根廷、白俄罗斯等8国地区签署了8500亿元本币互换协议。
　　其次，境外人民币离岸市场交易量大幅增加。允许人民币离岸交易，为发行人民币计价债券和其他投资打开大门。香港“近水楼台先得月”，已成立专做以人民币计价投资的基金，推出种类繁多的人民币计价产品。目前，在外汇市场上人民币与美元的日交易额已超2亿美元，人民币的日交易量增至4亿美元。业内估计，在港的人民币实际成交量远高于市场公开的58倍。花旗和汇丰等银行已为投资者提供以人民币交割的期权和利率衍生品。远期、互换与期权产品亦开始交易。
　　据香港金管局统计，截至去年底，在港人民币存款近3000亿元，经营人民币业务的认可机构达76家。世行、亚行、国际金融公司、麦当劳、卡特彼勒、俄罗斯JSCVTB银行等先后进入香港人民币债券市场。去年12月14日，财政部宣布，在港面向个人投资者发行的30亿元人民币国债超额完成认购，加之此前面向机构投资者发行的50亿元人民币国债，去年在港共成功发行人民币国债80亿元。今年1月14日，世行在港发行总额5亿元的两年期人民币债券。这是世行首次发行人民币债券。其资本市场全球主管多丽丝赫雷拉波尔认为：“对于世界银行，这是一宗里程碑式的交易，因为这是世界银行首次发行人民币债券，标志着世界银行对支持开发人民币市场抱有巨大兴趣。”
　　二、进程漫长且风险巨大
　　人民币国际化是中国和平发展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是一种战略选择，但应因势利导循序渐进，战术操作须非常谨慎。
　　（一）未来1520年应是人民币国际化的战略机遇期。我国经济持续发展与国际化进程加快，将使人民币国际化条件渐趋成熟。在国内：首先，经常项目将由顺差转为逆差。金融危机凸显中国经济内外失衡风险，转变发展方式势在必行。发展经验是，一国人均GDP在300010000美元期间，居民消费加速升级，需求井喷式扩张，消费占GDP比重上升。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估计，2010年我国人均GDP为4282美元（按购买力平价为7517美元），上海、深圳、广州和北京已超1万美元，到2020年人均GDP将超1万美元。可见，未来10年应是我经济由投资拉动向消费牵引转型的关键期，收入分配将向居民倾斜，“藏富于民”将使进口增长快于出口，贸易将由顺差转逆差。第二，资本将由净流入转为净流出。一方面，我外汇储备已近3万亿美元，未来还将膨胀性增加；另一方面，金融危机给我国企业海外投资提供契机，“走出去”步伐明显加快。2010年，我非金融类对外直接投资达590亿美元。在贸易保护主义和人民币升值预期压力下，企业海外投资热情高涨。另外，我国金融改革并未因外部危机而中断，金融创新、金融国际化等均在加速推进。凡此将给人民币国际化奠定内在基础。
　　国际上：当一国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货币体系作为保障经济实力的手段必须跟进。从国际经验看，弱小货币体系与强大经济规模不相称，不利于中国经济长期发展，阻碍竞争力与影响提升。后危机时代，中国经济将保持保持较高增长，成为世界经济的主要引擎之一。据IMF预测，20112015年我国经济将年均增长9。5，对世界贡献率仍居第一，期间美国经济将年增2。7；我国GDP占全球产出的比重将由9。3增到12。2；2010年GDP规模超过日本，居世界第二，亚洲第一。如不出意外，2025年前后，即使按市场汇率计算，我国GDP规模亦将与美旗鼓相当。届时，人均GDP虽仍只有美国的20，但综合国力与国际影响力将明显提升。当然，GDP规模不能充分反映一国科技进步与社会发展水平，但对综合国力与国际地位影响大。尤其是，到2020年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将建立，这将从根本上提升中国的金融竞争力与国际金融地位。加之，人民币区域化周边化正紧锣密鼓形成中，而且我与东盟自贸区正式启动，东北亚三国自贸区谈判进程加快，“两岸四地”最终建成“紧密伙伴关系”圈等，均将有利于人民币“流出去”。何况，金融危机最终开启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尤其是G20机制化、世界经济格局变迁、新经济秩序构建等，均有利于催生一种新的包容性、多元化国际货币体系，人民币应是其中之一。
　　有鉴于此，乘势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既可促进国际货币体系改革，更利于维护我国的国家利益：可提升国际地位，增强话语权；有利于规避汇率风险，改善经贸环境；可有效调配全球资源，掌握优势商品定价权；改变金融向美欧聚集、生产向东亚转移的失衡局面；可获取铸币税等。具体实施应分二步走：2020年前后，实现周边化与区域化，使人民币真正成为区域主导货币；2030年前后，基本实现全面国际化目标，使人民币最终成为国际结算、流通和储备货币。
　　（二）人民币国际化面临诸多风险。在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中，相关部门要密切关注由此带来的风险与陷阱。其一，资本项目开放是国际化的前提条件和核心内容，但仓促开放往往会引发金融危机，东亚与拉美均即是前车之鉴。其二，境外流通是人民币国际化的技术难题，也是最大突破口。英国借助金本位与殖民地扩张，向世界输出英镑；美国通过布雷顿森林体系和马歇尔计划，向各国提供美元流动性。目前，人民币境外流通优势不明显，需要走中国特色的创新之路。其三，单从经济规模看，中国与当年美元或日元国际化不相上下，但金融体系、市场发育程度差距甚大。我们面临的风险是：易使微观风险变成宏观决策难题；易使外部危机内部化；易使隐性风险显性化。近期，国内金融市场化比人民币国际化更紧迫，后者能走多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者保障能力提高。
　　然而，任何一种货币国际化都会经历曲折且漫长经历，人民币国际化也不离外。20世纪初，英镑不可一世，两次世界大战后被美元取代；欧元面世十余载，迄今蹒跚而行，又遭债务危机拖累；日元国际化中断于上世纪90年代。另外，原则上国际货币格局变迁滞后于经济实力消长。如美元在美国经济规模超过英国60年后才与英镑并驾齐驱，二战后才取代英镑，建立起以美元为主导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中短期内，“一超多元”货币格局难打破，美元主导地位不会改变，欧元、日元、英镑对其不构成威胁，但人民币国际化可推动多元货币体系构建。长期看，美元、欧元、人民币“三足鼎立”格局可期，将弥补美欧亚三大经济板块中的亚洲货币短板。为达到上述目标，必须具备五个基本条件：货币自由兑换；浮动汇率制；利率市场化；经济规模大且稳定；金融市场发达并高效。故此，人民币国际化很难一蹴而就，
　　应是一个长期曲折进程，需要树立打持久战理念。因为，完全国际化任重道远，不仅取决于中国的综合国力，还受制于国际经济金融环境，尤其是主导货币国实力的兴衰。
　　三、战略选择至关重要
　　当前人民币国际化的国情与外部环境相当复杂，又面临国内与国际金融改革的双重难题。建议在战略运作时：与国际金融体系改革统筹考虑。未来国际金融特别是货币体系改革，直接关系到人民币国际化前景，应将两者巧妙结合，使其相得益彰；与周边地区合作战略统筹安排。人民币国际化首先是周边和区域化，将其与周边和地区经贸合作捆绑，使两者相互促进；与深化国内经济金融改革紧密结合。人民币国际化能走多快、走多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内经济金融改革力度有多大，后者是前者的基础条件，两者推进时需要有机结合；与扩大对外开放及和平发展战略统筹谋划。人民币国际化与扩大对外开放相辅相成，是和平发展和民族复兴的重要一环。
　　目前，人民币结算货币和周边化条件成熟，应该顺势促成；区域化障碍较多，需处理好与日元关系，搞类似欧元的亚洲地区货币既无条件亦于我弊大于利；完全国际化任重道远，不仅取决于我国综合国力，还受制于国际经济金融环境，尤其是主导货币国的实力兴衰。具体操作可分四个层次三步走。周边：包括港、澳、台和越、老、柬、蒙、韩等，以及南亚、中亚地区，人民币结算与流通已有一定基础。据统计，已有大量人民币在周边地区流通，且增势很猛，应将其纳入银行体系，变暗为明，加强监管。自贸区：迄今我已签11个自贸协定，涉及诸多国家地区，涵盖外贸15强，可在FTA内试行以人民币结算和投资，并纳入合作框架。货币互换：我国与韩国、马来西亚、印尼、白俄罗斯、阿根廷等诸国签订货币互换协议，职能涵盖结算、投资和储备。相关配套措施宜及时跟进，才能促其真正运转，起到示范效应。特别提款权（SDR），IMF现行SDR以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为组合，我应设法将人民币加入其中，并以某种变通方式解决可兑换问题。三步走：首推结算货币，在周边、地区、双边贸易中逐步增加人民币结算份额；再促投资货币，以投资、放贷、债券、外援等，促人民币成为国际主要投资币种之一；最后推储备货币。但这三步先后并非绝对，同时可交叉进行，配合谋划。
　　为加速人民币境外流动，我们需要做大三个市场。一是离岸市场。二战后，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在欧洲建立美元离岸市场，加快了美元国际化步伐。我在香港设立人民币离岸市场，其条件基本具备。离岸与在岸市场须严格分离，以阻断境外对境内冲击。二是期货市场。建议尽快推出以人民币标价的商品期货市场，如石油、黄金、煤炭等，可在香港试行，后推广到内地。三是债券市场。发行人民币债券，既降低外汇储备剧增压力，又可在资本项目未开放下扩大人民币输出，还能降低美元贬值风险。另外，人民币国际化的国情与外部环境相当复杂，战略运作须做到四个统筹：与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统筹考虑；与周边地区合作战略统筹安排；与深化国内经济金融改革统筹结合；与和平发展战略统筹谋划。
　　最后必须指出，美元霸权地位是美国国家利益的核心，也是维护美国经济霸权的支柱。挑战美元即是挑战美国霸权，为维护美元霸权地位，美国会不惜做任何事情。日元的惜日与欧元的今天即是前车之鉴，教训必须切记，有谋才能取胜。（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经济所所长）
　　来源：第二届国际政治经济学论坛“货币政治与国际关系”论文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