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阳：“豪华车自由主义”

　　美国七十年代以来的政治词汇中有所谓“豪华车自由主义”（limousineliberalism）一词，试说其来历。
　　事缘1968年民主党丢掉总统职位后，著名的民主党激进派领袖麦戈文（G。McGovem，克林顿最初出道即是为其竞选）受命重组民主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为民主党代表大会制定了新的规则。根据新规则，民主党大会代表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由地方党老大推举，而是根据内定名单选举，而这一内定名单则是根据性别、种族的比例来制定，即要扩大女人和黑人的比例。自1972年以后，历届民主党大会几乎都以种族、性别为政治路线和大旗，至杰克逊组成所谓“彩虹联盟”（RainbowCoalition），民主党这一“文化政治”的趋向可以说达到了极点。
　　但是，“老民主党”这一突出性别、种族不平等的政治路线，其导致的直接结果却恰是里根新保守主义的上台以及民主党连续十余年的竞选失利。其原因即在于，当民主党日益把自己打扮成所谓“少数民族和女人的党”时，它也就日益把民主党以往的社会基础特别是普通白人及白人工人家庭，推到了里根和共和党的怀中。
　　在许多人看来，老民主党激进派所津津乐道的少数民族和女人，事实上并不是少数民族和女人中的最普通民众，而毋宁是少数民族和女人中的贵族。他们标榜的“文化解放”政治纲领因此被舆论称为“豪华车自由主义”，亦即是与最普通群众的生计全无相干的“自由主义”。正如许多学者尖刻指出的，民主党激进派们高举性别、种族政治大旗的十余年，正是少数民族和妇女中的普通人生活日益下降的十余年。在里根执政时期，百分之十八的白人家庭生活掉到最低收入线以下，西班牙裔家庭是百分之二十九，黑人家庭则是百分之三十六。对这些普通群众来说，首要的问题毕竟是最基本的经济权利，而非“豪华车阶级”最津津乐道的同性恋的权利、堕胎的权利等所谓“文化解放”的权利。
　　克林顿等“新民主党人”正是痛感老民主党人这一误党误民的政治路线所造成的恶劣结果，开始改造民主党，力图重新寻回民主党在“新政自由主义”时期以来已有的社会群众基础。1992年大选克林顿的民主党之所以终于获胜，最根本的原因即在于克林顿成功使民主党摆脱了多年来的“豪华车自由主义”文化解放政治路线，全力诉诸于所谓中产阶级，以与新保守主义争夺最广大的社会群众基础。
　　由于“中产阶级”一词在美国的含义极为含混，它不但包括普通工人，而且事实上任何一个有一份工作的美国人都会把自己看成中产阶级，因此，诉诸于这一可笼统包容最大多数人的“中产阶级”含糊指称，而非诉诸黑人、女人等这些指称非常明确的群体，同时紧扣与最大多数人都直接相干的社会经济权利，而非突出少数人关怀的“文化权利”，自然也就可能赢得较广大的群众。
　　不过“豪华车自由主义”的历史作用却也不能完全抹煞，事实上当新民主党力图争取所谓中产阶级时，共和党代表大会则不得不效仿民主党代表大会，也特别突出女人和少数族裔的比例，小布什现在更标榜他的内阁任命的女人黑人西班牙裔高官比克林顿还要多。美国是世俗国家
　　还是宗教国家美国到底是一个世俗国家还是一个宗教国家？这个从前不大被人问的问题近年来在美国不断被提出而且令无数美国学者头疼之极，因为大家都觉得似乎有点无法回答。
　　按照从前的流行说法，美国既然在科学、技术、工业化、城市化等各方面都是最现代的国家，自然也应该是最世俗化的国家。因为按照美国式社会学理论，所有这些所谓的现代化，以及与此相伴的性观念和婚姻观念等生活方式的现代化，都是“世俗化”的过程（美国教科书的“世俗化”定义是：社会与文化各部门摆脱宗教制度和宗教符号束缚的过程）。
　　但另一方面，美国人中自称信仰宗教者的比例堪称世界之冠。十年前美国出版的《人民的宗教：九十年代美国人的信仰》（ThePeople’sReligion：AmericanFaithinthe90’s，1989）公布了日后不断被确认的一些基本数据：90以上的美国人信仰上帝；88从未怀疑过上帝的存在；90的人祷告；80以上相信宗教奇迹，相信神灵的奖赏与惩罚之说；相当大数量的美国人相信来世，相信《圣经》所言是上帝所言，因此具有绝对的宗教权威，等等。
　　《人民的宗教》一书因此提出了一个非常挑战性的问题：
　　一个国家有这么大比例的人口相信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将在审判日召集众生决定他们来世的生活，有这么多人相信上帝事先安排了他们现在的生活并且能与他们交流，有三分之一的人自称有强烈的、改变人生的宗教体验，有这么多人拜耶稣基督，这样的一个国家不管如何伸展想像力也无法被称为以世俗为核心信念。
　　但有趣的是，《人民的宗教》同时也承认，尽管美国人大多都说信教，但美国人的宗教感似乎多流于肤浅的表面，并不深刻影响他们的生活和行为方式，在具体的人生问题上多根据日？判断而并不依赖宗教权威。尤其是，大多数信徒对自己的信仰几乎没有什么知识，例如成年信徒中一大半人说不出《新约》的“四福音书”是什么，亦即根本不知道“马太福音”、“约翰福音”等福音书的名字。最滑稽的是，多数美国人都说，基督教的“十诫”（TenCommandments）对今天仍然有效，但被问及这“十诫”是哪“十诫”时，却几乎都张口结舌。
　　于是许多人认为，今日美国人的基本价值其实是用点宗教包装的“世俗公共意见（secularpublicopinion）”罢了，可参JamesHunter的《福音主义宗教新生代》（Evangelicalism：theComingGeneration，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