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回顾资本主义时期

　　过去三百年的所谓资本主义时期，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动荡不安的时期。现在进入了全球化的21世纪，今后的人类生活将是比较平安呢，还是更加动荡呢？
　　英国1733年发明纺织飞梭，开始了工业化和资本主义时期。美国1946年公开电脑的发明，不久形成国际互联网络，开始信息化和智能化的全新生活，超越了资本主义的常规进程。发达国家己经走完资本主义的常规道路，进入新型的“后”资本主义道路。其他国家有的正在资本主义常规道路上行进，有的还没有赶上资本主义、停留在封建社会、奴隶社会或原始社会状态。这时候回顾一下刚刚过去的资本主义的前期历史，客观地看看它的成功和失败、光明面和阴暗面，这是了解过去、开创未来的必要工作。
　　资本主义的发展活力
　　一、资本主义的结构
　　资本主义由三个要素构成：工业化、民主化和科学化。
　　1、工业化。工业化又称工业革命，主要特征是机械化和电气化。手工生产改为机械生产，改良品质，扩大产量；机械延长和加强双手，生产从半自动化发展到全自动化。同时，人力和畜力改为水力、蒸汽力、电力和内燃机，实现动力革命。
　　工业革命开始于英国纺织业的机械化，纺纱和织布之间发生戏剧性的彼此追逐：（1）发明飞梭，引起纱荒。1733年凯伊发明飞梭，布匹幅度加宽，生产效率提高一倍。织布加快，发生纱线供不应求。（2）珍妮纺机，代替手工。1738年惠特发明滚轮式纺纱机，“不用手指”纺出棉纱。1765年哈格里夫斯发明珍妮纺纱机（珍妮是他妻子的名字），一只手摇动，18个锭子同时旋转，产量大增，解决了纱荒。但是，纱线均匀而不结实，只能作纬线，不能做经线。（3）改用水力，技术杂交。1769年阿克莱特发明水力推动的纺纱机，纱线结实，可作经线，但是结实而不均匀。1779年克隆普敦兼采珍妮机和水力纺纱机的优点，发明“技术杂交”的骡机，解决纱线不均匀问题。（4）技术更新，大量生产。1785年卡特赖特发明水力自动织布机，一根纱线折断，全机自动停止，效率提高40倍，纺织技术全面提高，实现大量生产。配合纺织，在漂白、染色、印花等方面也实行机械化；发明净棉机、梳棉机和整染机。从棉纺织的机械化，发展到毛纺织、麻纺织和丝纺织的机械化。纺织业的机械化初步成熟。
　　动力革命有三个里程碑：（1）蒸汽机：1765年瓦特发明蒸汽机；1807年富尔顿发明蒸汽机船（轮船），1829年斯蒂芬森发明蒸汽机车（火车）。（2）电力机：1838年雅可比发明双重式电动机；1867年西门子发明自馈式发电机；电力普遍用于生产和日常生活，家用电器代替家庭劳作。（3）内燃机：1883年戴姆勒发明汽油机；1897年狄塞尔发明柴油机；内燃机使汽车工业大发展。电力机和内燃机的使用被称为第二次工业革命。
　　工业化从纺织业扩大到冶金业（炼钢）、采矿业（煤炭）、机械制造业（机器制造机器）和其他产业（例如面粉业）。动力革命发展了火车、轮船、汽车、飞机，地球缩小成为地球村。
　　2、民主化。在英国，先有民主化，后有工业化，民主化和工业化互为因果、彼此促进。这符合“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合生产力的性质”的规律。民主化是工业化的社会保障。
　　近代民主制度开始于英国。1215年，英王约翰在对外战败之后，被迫颁发保障贵族和平民权利的《大宪章》（“英国人民自由大宪章”），绝对王权初次受到限制。共有63条：保障教会、贵族、骑士的各项权利；保障城镇、贸易、商人的各项权利；关于改革司法和法律的许多条款；关于限制皇家官吏行动的条款；规定国王必须遵守宪章；未经合法裁判，对任何人不得逮捕、监禁、没收财产、放逐出境。
　　1640年，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为了筹画军费，不得己而召开已经停止十一年的国会。国会和国王严重对立，终于发生内战，史称“英国革命”或“清教徒革命”。国王有贵族和教会支持。国会的支持者为商人和平民，以清教徒组成骑兵，旗开得胜。1649年把英王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英伦三岛成立共和国。1689年发生不流血的“光荣革命”，议会通过《权利法案》，确立议会君主立宪政体：君主世袭；上院不经选举，由贵族组成；下院选举产生，行使立法权、财政权、对行政的监督权；内阁由议会多数党组成，多数常领袖为首相。
　　民主运动传到法国，1789年掀起震惊世界的法国大革命。7月台14日，巴黎群众冲破囚禁政治犯的巴士底监狱，高呼“自由、平等、博爱！”卢梭著《民约论》（1762），提出国家主权来自人民；孟德斯鸠著《法意》（1748），提出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1792年，把法王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1789年国会通过《人权与公民权宣言》；1793年制订《法国宪法》，改君主为民主。
　　美国的民主思想来自英法。1776年大陆会议发表《独立宣言》，宣布一切人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等不可让与的权利。1789年制定《美国宪法》，实行三权分立。1791年增加《人权法案》，保护个人的言论、出版、信仰、抗议、集会等自由，申明政府权力来自人民。后来补充：废除奴隶（1865）、妇女选举权（1920）、男女权利平等（1972）等条款。华盛顿担任两届（八年）总统之后，坚决不担任第三届；他说我不能树立不良的先例。
　　3、科学化。人类思维是逐步提高的：奴隶社会流行神学思维，封建社会流行玄学思维，资本主义社会流行科学思维。科学思维一方面探索自然环境，从地球直至整个宇宙，以及一切物质和现象，创立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和其他自然科学。另一方面探索人类社会，研究群体的组织和活动，生产的繁荣和萎缩、社会总体和部分的发展规律，创立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科学化是工业化和民主化的营养料和催化剂。
　　神学、玄学上升为科学，是思维的飞跃。科学发展依靠两个杠杆：一是起源于古希腊的逻辑学，二是开创于文艺复兴之后的实验方法。破除图腾迷信，自然科学方能展开；打倒贵族特权，社会科学方能起飞。资本主义时期的学术成就是近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在资本主义时期，世界各地区的传统文化，相互接触，相互学习，以先进国家的科技为核心，形成国际现代文化，从发达国家传播到发展中国家。世界各国的大学课程和城市生活，彼此模仿。彼此同化。同时，各国保留和改进本国的文化传统。
　　科学昌明，技术升华，创造了神话没有想象过的世界。摩天大厦建筑在地震频发的地方。跨海大桥连接着只能遥望的岛屿和地角。海底隧道贯穿了不可逾越的海峡。飞机飞得比腾云驾雾还要快。这一切是资本主义时期的常见事物。
　　科技发展突出在军事方面。洋枪大炮，军舰战机，巡航导弹，精准炸弹，接触战争变为无接触战争。封建时代，野蛮的游牧部落经常打败文明的农耕民族，建立封建大帝国；野蛮征服文明，使历史发展进而又退。资本主义时代，先进和工业国家经常打败落后的农业国家，建立殖民大帝国；先进征服落后，使社会发展加快前进。军事形势大变，国际形势大变。
　　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的研究，使盲目扩张趋势向定向导航。货币交易发展出银行制度和股票制度，金融流通是资本主义的血液循环。对日不落大不列颠帝国的成功，英格兰银行跟强大海军同样重要。
　　二、资本主义的传播
　　英国在西欧之西。资本主义从英国向东传播，到西欧和中欧，发展顺利。再到东欧俄罗斯，遇到阻力，只要工业化，不要民主化，因为俄罗斯的背景是专制的沙皇和苏联。再向东到中国，同样传不进去，中国的背景是专制的满清和军阀。俄罗斯和中国构成资本主义传播路线上的绝缘区。另一路从英国向西传到美国，非常顺利；再从美国向西传到日本，也很顺利。日本的资本主义不是从西面的东亚传入的，而是从东面的美国传入的，由此日本“脱亚入欧”，成为“西方七国”之一。东西的分界线从子午线移到了日本海。
　　西班牙和葡萄牙一早就建立美洲和非洲殖民大帝国，既没有工业化，也没有民主化，这是奴隶封建帝国，不是资本主义。拉美至今落后于美国。只要工业化，不要民主化，资本主义就不能正常发展。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都是工业化和民主化同时并举的。
　　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
　　一、资本主义有三大内部斗争：商品争销、劳资争利、列强争霸
　　1、商品争销。机械化发展了生产，激化了市场争夺。市场争夺后面是一片血与泪的海洋。千千万万家庭手工业者失业了，整个整个殖民地国家的手工业者失业了！经济剥削比战争杀戮还要残酷！印度纺织品原来大量出口英国，变成英国纺织品大量出口印度。印度革命领袖甘地只能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来抵抗英国；群众坐在地上，面对一轮手纺车，人人纺纱，自纺自织，抵制英国布。英国一些纺织厂被迫停工。
　　2、劳资争利。工业社会，上层是资本家，包括管理和技术人员，下层是工人。农民变成工人，离开蓝天的农村，钻进不见天日的工棚，做机器的奴隶。资本家要尽多取得红利，工人要尽多取得工资。工人要求增加工资而罢工，资本家不得已而让步。增加工资之后，工作复工。资本家为了弥补罢工造成的损失，采用新技术，获取更多的利润。罢工斗争，复工合作，螺旋上升，促成生产力步步提高。劳资合作是经常现象，劳资斗争是一时现象，不是只有斗争、没有合作。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发生工人取代资本家的革命。
　　资本家并非只是剥削，不能生产价值。资本家对生产有创业、管理和技术等作用。创业最艰难，消灭资本家，结果是消灭创业精英。资本家起先都是管理者，后来才有专业的管理人员。官办国营大都亏本，原国之一是管理不善。资本家是最早的工程师，后来工程师成为专门职业。
　　资本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发展出中产阶级。中产阶级逐步壮大，达到人口的大多数，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的中流砥柱。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水平，比封建社会显著提高。电灯、电话、电冰箱、洗衣机，以及各种家用电气，从少数人使用到多数人使用。
　　3、列强争霸。资本主义是斗争激烈的多极世界。列强火并，不断战争，两次世界大战充分发挥了人类的兽性。战后殖民帝国一个个瓦解，但是资本主义没有瓦解，而是更进一步发展成为“后”资本主义。
　　资本主义的扩张分为三个阶段：（1）近邻贸易阶段：统一国内封建分割，取消国内苛捐杂税，手工改为机械，扩大国内和近邻贸易。（2）贸易帝国阶段：建立国外贸易商队，由强大的海军保护；在海上商路要点，强占外国的码头和口岸，连成国际贸易网络；从推销本国产品发展到垄断外国产品。（3）殖民帝国阶段：占领外国领土，奴役外国人民，建立海外殖民帝国；政治统治结合经济垄断，进行超经济掠夺。
　　整个资本主义时期是在残酷的战斗中前进的。人民一度希望离开这个血与泪的资本主义世界，奔向一片光明的乌托邦；结果走进了斯大林的没有剥削阶级的理想国和“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社会主义。历史戏弄了人类！原来，和平从战争中得来，文明从野蛮中萌生，幸福从痛苦中浮起，历史的悖论规律在资本主义时期无情地发挥出来了。
　　二、资本主义有三个难于解决的问题：周期恐慌、失业问题、环境破坏
　　1、周期恐慌。资本主义像是一辆没有刹车的汽车，迟早要闯上生产过剩的护栏，而且无法避免，一闯再闯，发生周期恐慌。一辆汽车出轨，后面一连串汽车跟着出轨，这就是19291933美国牵动世界的“大萧条”。用通货膨胀来补救，好比把护栏撤掉，汽车没有遮栏，一路前往，掉进了泥潭，叫做“滞胀”。计划经济可以防止生产过剩，这是用牛车代替汽车，导致经济停滞，社会倒退。自由竞争和供需调节，极难彼此合拍。资本主义的道路崎岖不平。
　　2、失业问题。失业是资本主义的胎记。失业大军的存在，对国家来说是棘手问题，对资本主义来说是有利条件，可以使在业者在竞争中降低工资。起初，资本主义国家没有任何救济措施，失业者痛苦不堪，呼救无门；后来，有了国家福利制度和社会保险制度，失业者生存得到保证，但是天天提心吊胆害怕失业，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中的吊桶，这日子好过吗？教育普及和提高，知识分子辈出，蓝领失业工人之外，出现了白领失业工人，他们的要求比蓝领失业工人高，因此他们的精神痛苦比蓝领失业工人大。一个国家到外是忧心忡忡的群众，这是一个幸福的国家吗？
　　3、环境破坏。文明破坏环境，开始于一万年前。农业化破坏环境，工业化更甚百倍。黄河原来叫“河”，不叫“黄河”。“黄”字是后来加上去的。“圣人出，黄河清”，是一句“反话”。事实是，“圣人出，清河黄”。“尧舜禹汤文武”这些圣人，领导群氓开辟山林，刀耕火种，经过千年，森林变成良田，“河”变成“黄河”。大炼钢铁时候，我乘夜车从北京去上海，铁路两边火光烛天，千里通明。直接烧掉的林木是有限的，由此引起的大规模毁林是惊人的。老百姓原来不敢随便砍树，砍树要受菩萨责罚，树是地主的财产，砍了要付钱。大炼钢铁使老百姓知道，树是公家的，大家可以砍，砍了不花钱。于是砍树成风，长江两岸的森林很快砍尽，年年水灾，长江黄河化了。森林毁灭，江河污染，野兽无处藏身，鱼类大片死亡。还没有尝到工业化的甜头，就己经吃到工业化的苦头。所有工业化国家都有程度不同的环境问题。这是文明，还是野蛮？资本主义破坏环境，“后”资本主义能修复环境吗？
　　人类是万物之灵，决不会愚蠢到自己断送自己的前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的任务是继承光明，排除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