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常宝高建文:“立言不朽”和春秋大夫阶层的文化自觉
10月18日 藏于心投稿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大夫叔孙豹云: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这就是所谓“三不朽”。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认为:立德即“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立功指“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指“言得其要,理足以传”。惠泽无穷的“德”,价值要高于济于一时之“功”,而“立言”难见“博施济众”和“拯厄除难”的实效,故又等而下之。立德、立功、立言者分别为“上圣之人”、“大贤之人”和“又次大贤者”。而形成三种人格的原因是“人之才知浅深”。“三不朽”显示了三个由高到低的等级,这已经被后世广泛接受。但由具有命定色彩的“才知”决定着成圣还是成贤,这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相抵牾。今人则期望通过模糊“三不朽”之间的差异来解决这些困惑,但这又与《左传》原文不符。叔孙豹曰:“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据《左传》所载,臧文仲为鲁卿,庄公二十八年曾“告籴于齐”,僖公二十一年谏焚巫尪使“饥而不害”,僖公二十六年“以楚师伐齐,取谷”,等等,颇有恤民之德和救败之功。那么,叔孙豹为何要舍“立德”、“立功”而独认等级较为低下的“立言”呢?显然,“三不朽”的成立一定受制于某种制度性因素,找出这个因素,才能真正理解“三不朽”的内涵及其意义。
一、“三不朽”本义
关于“三不朽”的主体身份,《左传襄公十九年》所载臧武仲的一段话可以给我们以启发:
季武子以所得于齐之兵作林钟而铭鲁功焉。臧武仲谓季孙曰:“非礼也。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今称伐,则下等也;计功,则借人也;言时,则妨民多矣,何以为铭?”
鲁襄公跟随晋平公围攻齐国,获胜。季武子用缴获来的兵械铸钟,并作铭颂扬鲁襄公的军功。臧武仲根据铭文礼制,认为攻伐之事不可用来称赞诸侯,而且败齐之功属于晋君,鲁君不得贪冒。从这段话来看,就铭文而言,天子称德,诸侯称功,大夫称伐,三者不可混淆。铸器作铭,为了上报祖先、下以传世,所以铭礼也一定体现了社会价值标准和表达规范。也就是说,春秋时代,各阶层有着自己独特的价值追求,不可错乱。将三等铭礼和“三不朽”进行比较,两者都是关于个体最高价值的表述,前两项都是“德”和“功”,只是第三项有“称伐”和“立言”的区别,可以推断,三等铭礼和“三不朽”其实是一回事,只是说法有异而已。那么,“三不朽”实际可表述为:天子立德,诸侯立功,大夫立言。所谓太上、其次云云,说的是天子、诸侯、大夫地位的差别。这就是叔孙豹为什么不敢称颂臧文仲的恤民之德和从政之功,而专言其“立言”的原因。
杜注“天子铭德不铭功”,反之亦然,诸侯或大夫“铭德”就是僭越,“德”是天子专有的价值属性。晁福林说:“从甲骨卜辞的记载看,殷人所谓的‘德’更多的是‘得’之意。在殷人看来,有所‘得’则来源于神意,是神意指点迷津而获‘得’。”殷王是甲骨占卜的主持者,所以他专有神意的“德”,故卜辞多见“王德”二字。西周文献中,“德”常被用来表示王权受诸天命的合法性。如《诗经周颂维天之命》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此处的“维天之命”,实即《大盂鼎》铭文所谓“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是“文王之德”昭示了周革殷命的合法性。这种用法在春秋时期仍然可见,如《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其中的“德”亦为受有天命之意。此后,“德”义有所演变,但往往与天子有关,如《国语鲁语下》载孔子曰:“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这里的“昭其令德以致远”,就是展示其天子之德性和德行,使方国服膺。又《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富辰谏周王云:“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由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只有天子才有可能拥有“抚民”之德。也就是说,“德”是天子受命的合法性所在,是天子所能展示出的令人服膺的品质,所以才会有“天子令德”、“大上立德”的说法。
所谓“诸侯言时计功”,杜注“举得时,动有功,则可铭也”。“时”在春秋时期是一种重要的价值标准,“得时”与否一般有两方面的参照:祭祀的时序和农时。臧武仲所云“妨民多矣”,指的就是使百姓错过农时,此为“不时”。显然,“言时”是对诸侯行政治民的考察。那么,“计功”是什么意思呢?《左传庄公三十一年》载:“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从这句话来看,诸侯击败夷狄可以算是“功”,而战胜周朝之内的诸侯国,则不能算“功”。周初封建诸侯的目的是“藩屏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富辰曰:“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怀柔天下也,犹惧有外侮;扞御侮者,莫如亲亲,故以亲屏周。”也就是说,封建的最重要功能是“屏周”,诸侯受王命而征伐夷狄,即是“屏周”之行为。《左传成公二年》载:“晋侯使巩朔献齐捷于周。王弗见,使单襄公辞焉,曰:‘蛮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毁常,王命伐之,则有献捷。王亲受而劳之,所以惩不敬、劝有功也。兄弟甥舅,侵败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献其功,所以敬亲昵、禁淫慝也。’”诸侯征伐“兄弟甥舅”之国,即使出于王命,也不能献功,也就是不被周王认可。据此可知,在最初的含义上,诸侯的最高价值就在于尊王命以讨伐四夷。所谓“计功”,指的就是向周王献俘、献馘,如《虢季子白盘》云:“搏伐猃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献馘于王。”铭文记载了虢国国君奉命讨伐猃狁获胜献俘之事,其中“折首五百,执讯五十”云云,就是“计功”。春秋时期,“功”的含义有所扩大,一般的“役王命”或尊王行为,都可以被称为立功。《周礼夏官司勋》将“功”分为六种:“王功曰勋,国功曰功,民功曰庸,事功曰劳,治功曰力,战功曰多”,并说“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大常,祭于大烝,司勋诏之”。早先的“四夷之功”在这里只是被包括在“勋”之中,“功”被扩展到诸侯王的各项政治、军事行为当中,含义大大丰富了。但“功”主要作为诸侯的属性,这一点却仍然保留着。
“役王命”为“功”,从诸侯之命则为“伐”。孔颖达正义说:“若称伐,则从大夫之例,于三者为下等,不足为功美也。”“大夫”作为贵族等级名称,约出现在西周后期。西周和春秋前期,比较活跃的是周王朝的卿大夫,他们承担着治理王畿、出使诸侯和带兵出征的责任,其德性观念和标准早已形成。到春秋中后期,诸侯国大夫的政治地位越来越重要,臧武仲所谓“大夫称伐”,指的就是诸侯国的大夫。诸侯大夫一般分为公族大夫和异姓大夫,前者是由国君的家族分裂出来的,后者则多为积累军功而被擢升为大夫的。大夫在经过数代沿袭后,形成世族,在诸侯国内拥有很大的权利和很高的地位。从现有文献来看,诸侯国的大夫以自己的私人武装为国君征伐,乃是其最基本的义务。张荫麟论曰:“一个大夫和他私家的僚属战士,每每构成一大家族:他出征的时候领着同族出征,他作乱的时候领着整族作乱,他和另一个大夫作对就是两族作对,他出走的时候,或者领着整族出走,他失败的时候或者累得整族被灭。”《左传》中关于卿大夫为诸侯出征,并且拥有家族武装的记载很多。可以说,拥有私人武装,是诸侯世族最为显著的特征,而听从诸侯命令出征,并且通过战争积累功劳,壮大家族的声誉和势力,就成了大夫的主要目标。
春秋时期,人们认为人死后将成为神灵,并通过“世不绝祀”来维系其存在。一旦断绝了来自子孙的祭祀,则将成为孤魂野鬼,也就无法显示其存在。所以,个体生命是通过家族来延续的,这就是“保姓受氏”而“不朽”的意义,而“大夫称伐”则是“保姓受氏”的前提。
综上可知,“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三等铭礼,反映了天子、诸侯、大夫三类人群不同的社会责任和价值追求。那么,“大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三不朽”,也同样反映了天子、诸侯、大夫三个不同阶级的社会理想。两者的差别在于对大夫阶层理想的表述,是“称伐”还是“立言”?两者又有什么关系?
二、从“称伐”到“立言”
天子和诸侯的理想,早在西周初期就已经形成了。到西周晚期和春秋时期才逐渐兴起的大夫阶层,正处在一个快速变化着的社会,其价值观念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
西周康王时器《大盂鼎》铭文记载康王对大臣盂说:“今余唯命汝盂绍荣,敬雍德劲敏,朝夕入谏,享奔走,畏天威王曰:盂,乃绍夹尸司戎,敏敕罚讼,夙夕绍我一人烝四方。”从这段话来看,盂的主要职责是进谏、奔走和司法,对他的德性要求除了一般的“畏天威”外,具有针对性的就是“敏”了。《诗经大雅烝民》所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是对“敏”最周到而恰当的解释。“敏”兼有明智和勤勉的意思,它的对象是作为“一人”的天子,它的目的是“以保其身”,进而言之,就是“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求得家族的“不朽”。显然,西周时期的大夫之德社会价值较低,他们被严格限定在自己的职事和家族的范围之内。
这种观念对春秋诸侯国的大夫有着较大的影响。《左传成公十七年》载郤至曰:“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乱。失兹三者,其谁与我君实有臣而杀之,其谓君何受君之禄,是以聚党。有党而争命,罪孰大焉?”又《国语晋语一》载晋大夫荀息曰:“吾闻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闻违命。君立臣从,何贰之有?”他们以“受君之禄”的“事君者”来界定大夫的社会属性,在此条件下所形成的“信、知、勇”等价值规范,对“敏”的突破是极其有限的,其核心还是无条件地服从、服务于诸侯。
另一方面,随着天子衰微,春秋时期诸侯国的各种政治活动、军事活动明显多于西周时期,诸侯国大夫在奉命征伐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外交内政的工作,其政治和文化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诸侯国内政治动荡,大夫篡弑时有发生。大夫阶层开始有摆脱诸侯,追求独立的主体价值的意愿。以征伐邀功于诸侯,显贵于祖先,将自己的价值局限于家族的荣衰上,这种观念已经落伍,一种新的价值观开始形成。
西周和春秋时期,卿大夫除了带兵征伐外,还要参加祭祀、策命、结盟、朝聘、宴饮等仪式性活动。仪式性活动往往有巫史参与。《国语楚语上》云:“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也就是说,君臣各类仪式性活动大多都离不开巫史人员的引导,他们才是政治和社会活动中的“专业人员”。而巫史的职业才能除了宗教和礼仪知识外,另一个重要的显现形式就是各类言辞或文辞。从《左传》中可知,早期为周王出使列国的主要是内史过、内史叔兴、内史叔服等史官。僖公十一年,内史过赐晋侯命,复命周王曰:“晋侯其无后乎!王赐之命,而惰于受瑞,先自弃也已,其何继之有?”由此可以看出,史官在西周和春秋早期的政治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不过,史官的政治地位在西周以后一直是呈下降的趋势,《左传》所记载的史官出使,往往是和卿大夫相伴而行,如内史过赐晋候命就是与邵武公同行,而到春秋中期之后,出使、朝聘、结盟等,则主要由卿大夫承担,有时会有“使者”或“行人”这类低级史官充当辅助性角色,主持者就很少见到史官的名字了。也就是说,在王室衰颓、礼崩乐坏的历史背景下,诸侯国卿大夫在各种政治场合越来越活跃,
于是,言辞作为突出的政治外交才能,受到大夫阶层的高度重视。
言辞或文辞在春秋政治活动中十分重要,郑国子产的故事可为典型。郑“国小而逼,族大宠多”(《左传襄公三十年》),可谓内忧外患,子产作丘赋、铸刑书、不毁乡校,并且以个人的才华赢得其他诸侯国的敬重,为郑国争得较为宽松的环境。在这个过程中,最为人所称道的是子产的言辞。《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又《论语宪问》载孔子云:“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由此可见子产高度重视并十分擅长言辞。当郑人聚集乡校以议论执政的时候,他不毁乡校,而且要“闻而药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这其中就有容忍、鼓励言辞的意思。孔子论子产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左传襄二十五年》)从子产的例子可以看到,大夫阶层已经主动学习史官的言辞才能,并逐渐取代了他们在政治活动中的地位。
此一阶段,出现了“辞顺”或“有辞”这类概念。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晋将鲍癸评论楚将“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文公十四年,晋赵盾以诸侯之师八百乘纳捷菑于邾,邾人辞曰:“齐出玃且长。”宣子曰:“辞顺,而弗从,不祥。”乃还。襄公二十五年,面对晋人责问郑国为何攻陈,子产侃侃而辩,赵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襄公三十一年,子产坏晋馆垣,并严辞责晋,使晋信服。叔向评论云“子产有辞,诸侯赖之”。在“辞顺”或“有辞”的评价中,对言辞有着神秘的、过度的推崇,这是言辞能力从巫史阶层转移到大夫阶层初期所形成的特殊状况。对于史官来说,“辞”是一种职业性的技能,而对于刚崛起的大夫阶层,“辞”既是一种值得学习的技能,也是一个值得膜拜的传统。《诗经?{风定之方中》毛传有所谓“大夫九能”之说:“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为九德,可以为大夫。”这里所描述的可能是个理想状态,但至少可以说明?,在此后的发展中,言辞已经成为卿大夫阶层最为重要的修养。
从“称伐”到“立言”,显示了大夫阶层社会理想的转变,这在《左传》中只间隔五年的时间,它反映了社会文化的急剧变革。“大夫称伐”所追求的乃是将个体价值融入到宗族“世禄”的链条中,通过永保“世禄”来实现自己生命的“不朽”;而“立言不朽”则有着根本的不同,“是直以人文成就于人类历史中的价值,代替宗教中永生之要求”,是将个体价值纳入到社会和历史中,从而超越了宗法文化的范畴。
三、“立言”的文化内涵
“三不朽”表达了三个阶层的不同价值追求:天子立德,诸侯立功,大夫立言,同时,也可以将其看做是三个前后相继的历史阶段的最高价值标准,它们显示了社会主流话语权力的传递过程。
西周前期,通过长达百年的礼乐文化建构,形成了从后稷“农德”到文王、武王的“文昭”、“武烈”等为代表的“王德”谱系。后嗣诸王无不以“嗣守文武大训”(《尚书顾命》)、“扬文、武之烈,扬成、康、昭主之烈”(《清华简一祭公之顾命》)自勉,希望能效法先祖圣王,以“德”维系天命,泽及万世。对于天子而言,“立德不朽”的追求是其主体意识的体现:它既是为了保证天子“永言配命”(《诗经大雅文王》)的政治地位,也是为了展示其垂范天下的意识形态权威。西周后期及春秋时代,王室衰微,四方争霸,诸侯成为政治舞台上的主角,霸主打着“勤而抚之,以役王命”(《左传成公二年》)的旗号,以“继文(晋文公)之业而信宣于诸侯”(《左传僖公二十五年》),甚至“求王者之功”(《国语晋语六》)为理想,诸侯的“立功”中虽然也包含着“尊王攘夷”,但它越来越成为一个幌子,而成就霸业、号令天下,则成为一个时代的最高价值。“立功”这一观念,显示了诸侯期望在既往的宗法秩序之外,通过崭新的目标,站在价值至高点上,来实现并展示自己的主体意识。
春秋中后期,公权再次下移,大夫集团取代诸侯和及公室,成为政治主导力量。叔孙豹提出“立言不朽”的襄公二十四年,正处在大夫阶层政治活动高峰期的后段、而低潮期尚未到来之时。大夫阶层正是通过“立言”建立起自己的价值观,并以此来取代“立德”和“立功”,彰示本阶层的社会地位。
那么,什么样的言辞才能算是“立言”呢?它首先必须是能够表现新的思想和观念,具有思想和教育的价值,如学者所说:“春秋时代只有那些富有教化意义,对时人以及后世子孙为政修德等各方面有普遍的指导价值的言论,才能长久流传,才能算是‘立言’。”如隐公三年,卫大夫石碏针对公子州吁“有宠而好兵”发表议论云:
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左传隐公三年》)这一段话阐释了新的“教子之道”和六顺、六逆的伦理规范,它显示了大夫阶层试图对诸侯和公族进行制约,并期望用新的伦理观念逐渐代替旧的宗法观念,这是一个典型的“立言”。《左传》中所记载的“立言”,涉及到社会文化、政治、制度、伦理的各个方面,全方位展现了新的社会思想,这些“立言”承担着社会变迁中新的意识形态建设、为新社会立法的历史重任。它显示,大夫阶层已从狭隘的家族荣辱观中脱身而出,通过“立言”,成为垂范社会的“君子”,成为新时代的文化英雄。《左传》中“立言”载录非常多,而《国语》基本上就是从西周到春秋时期“立言”的汇编。春秋时期迎来了一个“立言”的高潮。
“立言”作为一个阶层地位的标志,必然具有某些形式上的规定性。《左传昭公八年》载叔向评论师旷云:“子野之言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这句话说出了“立言”的标准:“信”和“有征”。所谓“信”,也就是《易传乾文言》所谓“修辞立其诚”,“诚”和“信”指的都是“中正之心”、“敬畏之情”,能使人信服。它暗示了“立言”和早期神圣话语传统的联系。这种联系在形式上又表现为“有征”,就是有所征引。上引石碏所谓“臣闻”云云,就是一个征引。更为典型的“有征”是引《诗》、《书》、《易》等传统文献,其次是史事和礼仪制度,如襄公十四年师旷论“卫人出其君”云:“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中就征引《书》以佐证自己限制君权的观点。前代典籍、史事、礼仪制度等此前都为巫史所职掌,是巫史传统有机构成部分。“征引”使得大夫“立言”和一个悠久的文化传统关联起来,从而具有了某种神圣合法性。
“有辞”和“立言”两者是有所区别的。“有辞”指的是熟悉巫史“经典”或其表述方式,并能自觉应用于当下的判断之中;而“立言”追求的则是使个体的“言”加入到“经典”的队伍中去,获得与“经典”同等的价值,为社会立法。如《左传文公十八年》所载:
季文子使大史克对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礼,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队。曰:‘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这段话将臧文仲之言和《周礼》、《誓命》之言相提并论,不仅意味着臧文仲“立言”的最终完成,同时还暗示臧文仲之言与前代“经典”前后相续,地位相当。这就是所谓“立言不朽”。因此,“大夫立言”这个观念,一方面认可“大夫称伐”中所包含的天子、诸侯、大夫政治身份的差异,互不取代;另一方面,又可以通过各领风骚的方式,使得“立言”取代“立德”、“立功”,成为时代的主流和最高价值,并获得与“圣贤”同等的文化地位。它体现了大夫阶层对话语权力的追求和主体意识的觉醒。
上述现象说明,随着诸侯权柄渐渐旁落到强宗大族之手,价值取向也从诸侯“立功”转向大夫“立言”。到春秋晚期,随着士阶层取代大夫阶层成为政治和文化舞台上的主角,“立言”的接力棒也从卿大夫为主体的“君子”手里传递到士人手里。如果说后世以诸子百家为代表的士人阶层是以“文化知识和智慧”为资本、以“自我神圣化”为策略,“以‘立法者’的姿态出现在彼时的文化领域”。那么,他们“立法”的追求、资本乃至策略,其源头都可以追溯到春秋大夫“立言不朽”的观念和行为中。
过常宝,高建文。“立言不朽”和春秋大夫阶层的文化自觉〔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4):6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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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南朝山水文初探近年来,学术界对南朝山水文学的研究日益深入,取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然而研究的重点主要在于山水诗,而对南朝山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山水文,则很少注意。我们认为南朝山水文自身的成就足……
莫砺锋:苏轼的艺术气质与文艺思想如果把文学与艺术两方面的成就综合起来予以考察的话,苏轼堪称千古独步,整个中国文化史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与他并驾齐驱。在古文方面,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也是宋代最杰出的古文家之……
莫砺锋:古典文学研究方法谈今天谈谈研究方法。刚才杜(贵晨)老师也讲到了我的导师。那么我就从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情况说起,和大家交流一下。南京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学科本来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学科。我们在解……
莫砺锋:论朱熹的散文创作朱熹是宋代理学家中最喜爱文学创作的一位,如果说诗歌的功能偏重于个人抒情因而时时使朱熹对之有意疏远的话,那么散文偏重于实用的社会功能这一性质就使朱熹不能须臾离之了。作为政治家,他……
莫砺锋:论杨万里诗风的转变过程杨万里诗无疑是南宋诗坛上风格个性最为鲜明的一家。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中以人而论的各家中,南宋仅有“杨诚斋体”一种,即为明证。然而当我们考察“诚斋体”的具体特征时,却有一个很棘手……
王可喜王兆鹏:南宋词人赵以夫生平及词作编年考内容提要南宋姜派词人赵以夫有《虚斋乐府》传世,《全宋词》录存其词六十八首。然《宋史》无传,其生平事迹迄无考证,本文考其生平事迹,并将部分词作编年,考知:赵以夫系宋宗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