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莫道为师守清贫

　　也许因为多年来很少犯病，长期的亚健康状态又不曾让我引起充分注意，授徒改稿之余，整天疲于文债，伏案之劳夜以继日，打篮球、爬山、游泳等户外活动均已逐渐取消，近来身体略为不适，体检再次亮出黄牌，忽然受到医师的严厉警告，就容易引起师友的关注，尤当某些同辈师友一如既往地请餐劝酒时，我不得不有言在先，就更能加快病情信息的传递。为数更多的信息与电话则来自昌平校区那些可爱的本科孩子，批评我固执“不乖”者有之，抱怨我“只顾提醒学生注意身体自己却不懂得以身作则”者亦有之，要求还他们“一个健康活泼的郭老师”，我就不得不破例提醒自己，一定要把医师的嘱咐当做儿时的毛主席语录来背，否则，就不好向学生交代。小痒的消息还传到万顷钱塘，手机短信一如雪片纷飞，加重那些守杭弟子的牵念。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13日下午在长安街西单三味书屋的演讲现场，主讲与答问凡三小时左右，我都有学生的关爱始终庇护着。
　　曾听书屋主人刘元生女士介绍，讲座现场可以容纳250人左右，没问题，却没想到它还是很不够用。不仅后排与两边都站满了人，连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上都坐满了人，还不乏白发长者与西方听众。83岁高龄的“中华律师第一人”张思之先生比我到得更早，他还是坚持要来，真拿他没办法。12日通电话协商某事时，张师顺便问我给三味书屋的讲座是几点开始，我知道他的意图，就不告诉他，请他多忙正事与要事，或者休息，不要浪费时间，没想到电话之后，他就直接电话书屋的主人了，他一定要来听，还对主人吹嘘：“郭老师的讲座绝对精彩”。因为已没有空位了，主人就安排张师坐在我的背后，他还嫌给我的压力不够，掏出笔来白纸黑字做笔记，我就只好一边演讲，一边不得不经常转过身来，看看这位睿智过人的倔老头，既表示敬重和礼貌，也顺便看看他的脸色，他是否首肯我的那些胡说八道。
　　我一边讲，一边来回环视全场，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既有毕业于浙大的本科生与研究生弟子，也有毕业于法大和在校的本科、硕士、博士弟子，为数更多的是刚刚从昌平校区赶来的熟悉脸庞，曾有三个法科寝室的学生丫头还宣传：她们寝室都要“倾巢而出”，有的已把进城的路线研究完毕，有的则讨论过带什么找我签名最好，搞得真像追星族一般。还有一位浙籍丫头更是别出心裁，她肯定知道我与浙大的情缘不浅，就请负笈西子湖畔的同学寄来浙大特制的笔记本，好像存心让我在握笔签名之前就迅即与我的第二故乡联系起来。看着他们大老远赶来不仅站着听讲，还站得那么拥挤，我实有些分心，恨不得把讲座现场移到虽然戒备森严但毕竟宽阔得很的天安门广场去。我心里清楚，其中有些学生就不光是为了听讲而来，还因为我是带病讲座的，还带着牵挂和看望之念。
　　在我打开话匣自由驰骋不久，主人将一张已经打开的字条递到我跟前，字迹很工整，上面写着：“刘老师：您好！郭老师最近身体欠佳，请尽量让他坐下演讲行吗？谢谢！GuoFans”。我稍停片刻，然而解释说：因为现场还站满这么多人，有的还是我的长辈，我就只能站下去，其实我的话语已变得有些迟缓，心里涌动着一阵暖流，我毕竟也懂得爱和被爱。任凭人世喧嚣，真情总是最能感动人和征服人的。虽然我无法知道他或她是谁，但肯定就是我的学生啊！这个细节也把书店的两位长者与其他师友感动了，演讲之后纷纷给我电话，羡慕和敬佩我有这样的学生守护着，赞叹我的学生。我就补充说：因为拥有我的学生，所以我很富有。
　　昨日上午赶到国家领导人出没频仍的空军重镇西郊机场正门，等候接我进门的空军第一针刀李翔医师时，电话三味书屋的主人刘老师，请她和李老师把那个纸条留着，让我保存。当刘老师感叹我对学生的珍惜时，小李驱车来到，我的脑海却在琢磨着刚刚拼出的四句话：
　　莫道为师守清贫，
　　真情存储最富翁。
　　他年挥手叮咛日，
　　更喜映山满地红。
　　讲座之后，还有一件事情再次把我感动。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的原浙大本科弟子周祖文在站着听完讲座之后，回到家里，全凭记忆，就把讲座的主要内容清晰和准确地记录下来，记出2000多字，第二天发到我的邮箱，请我过目指正。他说：
　　3月13日午后，我专程从东四环外赶到西单三味书屋，听求学浙大时的师长郭世佑教授的讲座。赶到时，书屋二楼茶座的楼梯口都挤满了人，整个讲堂水泄不通，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在众多听众之中，有被称为“中国律师第一人”的83岁高龄的法学界权威张思之先生，也有美国大使馆的一秘。举目四望，从白发老者到弱冠学子，从饱学硕儒到街坊邻右，从黄肤黑发到金发碧眼。三教九流，不一而足。我是站在楼梯口听完讲座的。事后才知道，梁启超长孙梁从诫的夫人，也是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听完整个讲座的。当时人群拥挤，根本无法做笔记，又恐日后遗忘，暴殄天物，就全凭记忆，略记在此。
　　讲座题为《宣传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以被误解与伤害的梁启超为例》，分四部分：一是宣传中的梁启超；二是真实的梁启超；三是两者产生巨大差异的原因；四是评价历史人物的方法问题。整个演讲中，郭世佑师像以前一样没有讲稿，洋洋洒洒，思维依然活跃，逻辑依然谨严，谈吐幽默风趣，慧见洞识叠出。他说，2003年8月离开浙大，调到政法大学，是“插队落户”到了昌平，昌平的出租司机在招揽顾客进城时都说：“到北京啦，到北京啦”。如果昌平的乡里人直到最近才知道长安街上有这么一个叫三味书屋的书店，那大概是可以谅解的吧。在自嘲式的开场白中，演讲开始了。
　　整个讲座中，郭师没有提他在史学界广为流传多年的《晚清政治革命新论》，该书第一版已有十余年，近日由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演讲中的许多主要观点也是郭师本人在史学界首先阐发的。演讲中最感人的一个细节是，有听众递条子给主持人，说郭师近日身体不适，医生严格要求他不能劳累，恳切请求郭师坐下讲演。郭师还是谢绝了。他说：还有长者站着听，而且还有很多人站着听，他只能站着讲。就这样，包括答问环节，郭师就站着讲了近三小时，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
　　昨天上午，我就电话《法制日报》副刊的编辑，建议将此稿刊发，不要让祖文的心血和劳动浪费了。下午由西郊机场的小张驱车陪同，赶回法大研究生院主持一个讲座，我先把此稿打印出来，带到图书馆的学术报告厅，转赠应我之邀前来主讲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图书馆馆长闵杰研究员，虽然我没说要请他对这样的有心人与实力派弟子适当关照，机敏之闵兄尽可一目了然。
　　近日在清华还有一日两场的讲座任务，月底本校的某法学博士生班另有一日两场，都是早已预约的，无法临时更改，还得继续听医生和学生的话，注意休息与健康。连日来，我就尽量谢绝宴席邀请，实在不便推掉的，就有言在先，限食禁酒，来日再说。昨晚赶到清华西门，出席国际法学院院长莫世健教授主持的盛宴，虽有茅台到场，还有王人博教授等人的性情开导与规劝，我岿然不沾，只求谅解，莫兄与人博兄都期待恢复之后继续加盟。往日我虽可饮，尤当挚友到场，时常来者不拒，乃至浪得虚名，其实并非好酒之徒，惟不忍让人扫兴而已。昨晚因为谢饮，不曾助兴，自觉愧对宾主，特别是莫兄。不过，为莫兄省下不少佳酿，也算是为莫兄也为国家做贡献了。彼等喝完那瓶茅台之后，我建议他们将空瓶内盖打开，掏出一个弹子，只要是真酒，还会有大半杯留在瓶里，不要浪费。在场嘉宾竟无人相信史学教授所言是真，我别无选择，只好起身代劳，使出身段，果然佳酿再溢，全场哗然。
　　附：3月13日下午应邀为北京三味书屋题词：
　　孰道御林惟小雅
　　吾祈醯醢守长安
　　郭世佑敬题
　　2010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