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不洁：第一个城市被隐藏的故事

　　“石家庄比较繁华，虽然解放已有一年，普通饭馆里还有涂脂抹粉的女招待，我们都不习惯，吃饭时，或是扬头、或是低头。”这是一位历经坎坷的革命者回忆录中谈到的一个细节，它引起了我一个小小的共鸣，让我想起一位旅途中相识的老者诉说的石家庄的故事。对于今人，城市商户林立，饮食丰盛，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经历过改革之前商业零落、食品短缺的人来说，那段描述简直是有点无法相信。那不是刚刚从万恶的旧社会过来吗？而且刚刚经历过战乱，怎么会是这样？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外出旅行，有幸和一位来自河北石家庄的长者同住。老者很健谈，彼此共同话语不少，几天聊下来很是投缘，慢慢也就无所顾忌、尽兴胡说起来。老者谈到石家庄的一些陈年往事，特别是解放军占领石家庄后的情况，却和我以往的知识大不相同。这位长者在国共内战结束前后，只是十几岁的孩子，阅世不会很深，但是，年轻却给了他生动鲜活的记忆。记得当年，八一厂有部电影《解放石家庄》，这是文革后的第一部军事大片，曾经让国共争战石家庄这段历史广为人知。只是，这位长者的讲述，特别是解放军打下石家庄以后的故事，还是让我大感新奇，极大地扩充甚至颠覆了我的历史常识。
　　石家庄是正太铁路建设的产物，在日本侵华期间成为日本军队控制的重镇。日军投降后，国民政府也派重兵把守。在八年抗战期间，八路军消灭、改编了河北所有的国民党军队和其他地方武装，独占了河北省几乎全部的农村，但是，对日军占据的大中城镇八路军却力所不及、极少染指。抗战结束后，被红色根据地环绕的这座城市自然成为八路军的首要目标，加之距石家庄不远的西柏坡又成为中共的中枢所在地，石家庄的地位更是不同寻常，八路军当然要全力拿下。
　　据说，石家庄是解放军攻下的第一座城市，朱德曾亲临前线指挥，想必此役集结了不少军队。听老者讲，当年八路军（他一直这样称呼解放军）悄悄来到他们的村子，准备攻城。一夜之间，村里所有人家的大门板都被悄悄卸下运走，大约是用作担架或者搭桥之类。当然，共产党和它的军队组织严密、纪律森严，这是其他组织和部队无法比拟的。战斗结束后，夜间被卸下的门板竟然又都物归原主。对于如此众多散居的农户，小街陋巷，犄角旮旯，此事如此圆满着实不易！听老者说后，令我吃惊不小。试想一下，这么大规模的战事，八路军进入的一定不止三、五十个村子，一块小小的门板都安排得如此周到。共产党确实有能力干成想干的事情，这是无可置疑的。
　　解放军于1947年11月12日完全占领石家庄，这场战斗，据说相当残酷，双方都伤亡不小。战斗结束后，八路军战士的尸体像朵秫秸一样放在车上，横一层、竖一层，被一辆辆大车拉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士兵。而国民党军官兵的尸体根本就顾不过来，只得被弃置在城市各处。一些胆大妄为之徒开始偷取阵亡官兵的随身财务，一些军官的手表和钢笔被拿走，士兵身上的三五块零钱也被拿走。此时，市面上完全是无政府状态。
　　当时的石家庄，已经有一些大型的企业，如大兴纱厂，规模之大不让当今，上下班都要拉汽笛报时，让居住在方圆几十里没有钟表的员工们都能听到；作为铁路中心枢纽，还有被百姓称为“铁路大厂”的著名企业，在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在当时看来相当现代化的焦化厂，等等。八路军进城后，迅速控制了这些大型企业，并马上开始了大规模抢运，把能搬走的机械设备抢运一空。
　　市区战斗结束后，住在老者家中的八路军干部悄悄告诉老乡，他们是野战军，任务就是攻城，负责维持城市治安的部队要过几日才能到，看看家里需要什么，赶紧到城里去拿，以后怕就不行了。相信具有这样觉悟和经验的八路官兵不在少数，村民们受到启发，都闻风而动，结果是一传十，十传百，城市周边的村民纷纷前往石家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竟然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一个人背着一筐子煤，往回艰难跋涉。等这位老者、当时的少年跑到城中，大多的商店已经被洗劫一空。大概是以前曾经到过城市，或许那家名噪一时的大食品店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影响，他一直奔着它闯了进去。然而，留给他的只有美食的香味和空旷的四壁，失望之余，大约是想仰天长叹？一抬头却发现，在房梁上悬挂着一个火腿，少年急忙登上柜台，踩着凳子，总算是不虚此行。也幸亏来得还算及时，要不然，以后他就是发现了屋顶上的火腿，怕也只能可望而不可及了，因为，持续几天的抢劫，到最后竟然把各商号店铺内的大小家具也搬运一空。“吃了好几顿，可香哩”。几十年后，老者讲起这段奇遇，得意和满足之态依然令人感染，甚至让我都嗅到了火腿的余香。
　　当然，那时百姓大多还比较良善，一般盯着的都是吃的面粉和烧的煤。石家庄作为铁路枢纽，肯定不缺好煤。那时机车都是蒸汽机，需要大量的燃煤，何况那个焦化厂更有堆积如山的煤炭。作为一个中等城市，也一定储备了不少面粉。这一切老百姓平时早就十分了解，一旦放开，自然水到渠成，只是苦了那些工商企业。听说一个拉洋车的单身汉用一袋袋面粉垒了一个炕，每天就睡在面炕上，心中的满足恐怕外人无法想像。国民党军地面部队败北后，空军对八路军控制的石家庄进行了大规模的轰炸，不少百姓死于非命。那位睡在面炕上的单身汉大约舍不得离开他的宝贝，也被炸死，由此单身汉的秘密才被人所知，那一屋的面粉肯定成了邻居们的美食。
　　大概是战争的惯性，根本没有想到要建设和管理大城市，因此，自己抢运的同时，也放手让百姓同乐。可惜我等百姓，读了多年教科书，对此却闻所未闻。多少年后，才从老者的口中听到一些零碎史料，不禁如梦方醒。
　　听说，石家庄当时的混乱令高层大怒，连连向全党发了几个文件专门谈及此事。毕竟江山已经属我，如此蒙昧岂不误了大事。故此，石家庄的这段乱象也就成为我党占领全国城市中的一个特例。按照我党行事之严密，相信对此历史一定有内部档案详细记录。在下纪录的不过事情的片鳞只爪，聊作饭后茶余之谈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