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四以前,中国就出现了中西文化的碰撞。20世纪末进入改革时代以后,文化热中的中西之争再度热闹起来,80年代许多人积极推进西化,90年代弘扬传统又成了主旋律,加上国际上亨廷顿式的文明冲突论助兴,可谓高潮迭起。 也是自清末民初起,中国开始了主义之争,50年代以前国内的左右热战血流漂杵,50年代以后国际上的资社冷战剑拔弩张。到了世纪之交,国际上的意识形态斗争随着冷战的结束逐渐淡出。而在国内,随着改革进程的发展和社会矛盾的深化,主义之争却脱去文化的包装再度浮出水面。 最后,在现代性背景下,许多国家里民主公共权力组织政府部门,与竞争性市场组织企业或营利部门,都得到了高度的发展,同时也现出了明显的局限性。于是在市场失灵与政府失灵的呼声中,自治的公民社会和志愿者公益组织(所谓第三部门)也发展起来。它与民族国家政府组织(第一部门)和市场营利企业(第二部门)本是各司其职的。但许多发达社会本具有扩大福利国家以压缩市场领域的社会民主倾向,和扩展市场秩序以限制政府权力的古典自由倾向,以及这两者长期对峙的传统。而在苏联式社会主义已没落、福利国家体制也陷入困境的左派危机时代,面对市场经济全球化的扩张,反对者转向第三部门国际行动并使其具有另类左派色彩或第三条道路色彩,就成了不难理解的事。1999年西雅图事件后,这种跨国第三部门组织挑战市场全球化、同时也与事件所在国政府权力发生冲突的三个部门之战,在世界各地连续出现,国内一些学者随之盛称其后现代意义,并力图使国内进程在这个意义上与国际接轨。 于是在世纪之交,我们身处一个剧烈变化中的中国,面对一个全球化与多元化同时发展的世界,在文化之争、主义之争与部门之争中,我们应当如何定位、如何把握自己和社会的命运? 中西文化碰撞百多年了,然而新世纪伊始,人们面对坑亲杀熟的诚信危机的一片惊呼却表明,如今的文化中不论中西,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已成为稀缺资源。百年来的文化冲突,得到的是现代公民权利未张而传统责任伦理尽失的后果。西方的自由民主与儒家的传统道义同归于尽,而在西、儒皆灭的土地上,秦政与痞风前后相因相继,强权逻辑与犬儒逻辑的互补反而变本加厉了。 左右主义之争也已80多年,过去的斯大林体制已经灰飞烟灭,现在的资本主义体系也有许多问题。但我们这里,还是既无自由放任,亦非福利国家。一些人喜欢说:美国式的个人自由有什么什么弊病,瑞典式的社会福利又如何如何不好,前者损害平等,不利穷人;后者限制自由,压抑精英,我们都不能学云云。这话若是出自布莱尔、吉登斯等人之口,倒也成一家之言,虽然既不要自由放任,也不要福利国家的制度创新到底是什么样子,人们还远未明白。但是在我们这里如果这样说,那就要问:美国式的个人自由太过分,那么美国的社会保障如何?瑞典式的社会福利我们搞不起,那么瑞典的个人自由呢?人家左派责怪美国的社会保障太少、右派批评瑞典的个人自由不足,而我们如果拥有这种美国式社会保障、瑞典式个人自由,那已经进步到何等程度! 至于三个部门之争就更不用提了。没有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哪里会有2000年的布拉格之秋? 出于对两极的不满,在各种争论中都产生了中庸之道:在中西文化对立中,历来就有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中西结合之说。在左右主义对立中,各色第三条道路也有几十年历史了。而在刚刚兴起的跨国第三部门运动和NGO反对WTO潮流中,也不乏既要NGO、也要WTO的呼声。 但是中庸之道不管理论上多么面面俱到,实行起来却往往要碰壁。考其原因,人们常常抱怨两极的力量太强而中间派太弱:一些人非要2,另一些人非要10(至于谁是10谁是2姑且不论:自由主义者要10分自由,在他们眼里社会民主主义者就只要2,而后者要10分平等,在他们眼里前者也是只要2的),而主张(210)26的呼声便被埋没了。无疑,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是不乏其例的。 然而,人们往往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如果健康的两极本身都太弱,那中间派能强得起来吗?假如还没有1,那么谈论2与10的中位数有什么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主张2的人与主张10的人难道不该首先为争取1而奋斗吗?而为争取1而奋斗当然不能说是2与10之间的什么第三条道路,只能说是两者共同的底线。亦即:它并不是两者互相妥协、各让一步的结果,而是两者本身都需要以之为前提的、即使没有对方要求自己也必须争取的基本目标尽管可能远不是全部目标。 例如关于文化冲突,人们当然可以而且应当倡导文化多元、文化宽容和文化间的取长补短,根据这些原则,基督教、儒家理念与伊斯兰教应当和平共存。但是,这样做的前提是信仰自由的原则必须战胜异端审判,这两者是没有共存之说的。如果异端审判存在,不仅各种文化与信仰的多元共存成为不可能,而且正如我在纪念托马斯莫尔的文章中所说的,每个文化自身的发展也会被窒息。因此每个文化每种宗教都应当反对异端审判、异端镇压,反对原教旨主义神权专制(不是反对原教旨)。这就是作为文化多元共存基础的共同底线。近年来一些基督教学者倡言以孔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基础,建设全球基本伦理,这当然不表示他们放弃了基督教文化而皈依儒家文化,实际上这就是希望确立这样一条共同的底线。 又如在左右之争中,发达国家的传统话题是自由放任,还是福利国家?他们的左派主张扩大国家承担的责任,而右派强调要限制国家的权力。这两者形成对立显然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先有了一个社会契约意义上的国家,在这种契约下,国家的权力与责任严格对应:权力来自公民的授予并对公民负责,公民需要国家承担多大责任,就授予它多大权力显然,这个意义上的国家只能是民主国家。只有在这一前提下,扩大国家责任(因而必须增加对其授权)的左派主张与削减国家权力(因而不能要求其扩大责任)的右派主张才可能形成对立,乃至达成关于中间道路的第三种选择。如果没有这一前提,如果权力不产生于社会契约,不来自民主授予也不对公民负责,那就会造成:国家权力极大而责任极小,从而限制国家权力的自由主义要求与扩大国家责任的社会民主要求,根本就不可能构成对立。西方那种左右之争乃至左右之间的折中立场,在这种条件下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的体制对弱势群体的社会保障还远不及美国,又有什么资格怪其个人自由太多?如果我们连瑞典水平的个人自由也远未达到,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其社会保障过分?如果连美国式的低调社会保障和瑞典式的低调个人自由也得不到,谈论美国与瑞典之间的中间水平保障和中间水平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为了实现最低限度的自由权利与社会保障,就需要有权责对应的民主体制而这,就是现代左右派都必须持守的共同底线。 至于三个部门之争,则正如我在本书中论证的:没有权力只能用于公益的现代民主国家和私益只能出自自愿交易的现代市场经济,现代的第一、第二部门就都还说不上形成,也不可能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以志愿求公益的第三部门。而摆脱那种以强制求私益的第四象限,使权力只能用于公益、而私益只能通过自愿交易取得,这正是三个部门所共同需要以之为前提的东西,也是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与自治公益三者的共同底线。在这一底线的基础上,才可能存在三个部门之争,西雅图问题才可以成为有意义的问题。 在发达国家,这种共同底线早已成为现实,而不再是追求的目标,底线之上的文化、主义、部门之争(以及对这类争论的调和折中)也因而凸显。只是在一些特定情境下人们才会提及与强调这一底线。最近在法国的一次讨论会上,当我谈到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共同底线时,一位法国学者说:主张自由放任的人与主张福利国家的人,怎么可能有共同立场?我回答道:怎么不可能有?最近你们这次大选中,反对勒庞上台不就是这两者的共同立场吗?的确,在这次大选的第二轮投票中,为了阻止以勒庞为代表的新纳粹倾向得势,法国的现代右派(法国人称之为传统右派)自由保守主义的保卫共和联盟总统候选人希拉克,不仅得到了本党的、也得到了左派社会主义者社会党乃至法国共产党的赞成票。这是共同的底线,而不是第三条道路,因为法国左派反对勒庞是他们的固有立场,并不是为了与右派折中而作出的妥协或中间路线。在法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左右派联合执政,那时是要讲第三条道路的,否则两派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怎么联合执政?而这次不同,左右派并未联合执政,他们都反对勒庞只是体现了两派立场的重合部分,而不是两派中双方或任何一方让步所导致的趋同。社会党如果不反对勒庞就不成其为社会党,保卫共和联盟如果不反对勒庞也不成其为保卫共和联盟。这与什么第三条道路毫无关系。 但是在法国,这样突出共同的底线毕竟罕见。为什么要反对勒庞?因为勒庞上台会威胁到法国已有的许多东西、即左右派都认同的自由民主人权等基本原则。但正因为这些都是已有的,除非特殊情况(如这次勒庞出人意料地崛起)人们并不担心失去,所以一般不必表现出这种共同性,通常看到的只是左右派的斗争或妥协。 然而如果那些东西尚待争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法国大选后不久,美国思想家德沃金访华,在与笔者的交谈中德沃金提到诺齐克与罗斯福搞的那一套水火不相容。笔者表示完全理解这个说法,但从我们的角度看则未必,当时我也举了法国大选的例子。事后想来,美国其实有更确切的例子:当年为了争取在南方实现北方式的自由(在后来的左派眼里那当然是资产阶级自由),社会主义者魏德迈在马克思的赞许下加入林肯政府的联邦军当了军区司令。魏德迈与林肯的主义差异无疑绝不比诺齐克与罗斯福小,但在自由尚待争取时,魏、林面临的问题大不同于诺、罗。如果说当今法国左右派(他们已不需要共同争取自由)联合执政需要的是妥协而不仅仅是共同底线,那么魏德迈加入林肯军队只要基于共同的底线就够了魏德迈这样做既不意味着他放弃了社会主义,也不意味着他走向了第三条道路。相反,如果魏德迈在南北战争中保持中立,甚或与南方奴隶主一起反对资产阶级的北方,那他当然不是什么自由主义者,但他还成其为社会主义者吗? 不幸的是,如今在我们这里,亲南方奴隶主的伪社会主义者与伪自由主义者都不少。因此我对某些左派与某些右派都有批评。如上所述,共同的底线并不是调和折中。虽然我并不反对调和折中,正如我既不反对自由主义也不反对社会民主主义一样。也许将来在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之争成为真问题时,我会持某种有原则合逻辑的折中态度,但是现在,我们需要持守底线。 本书的宗旨就是从主义、文化与部门的分析中,结合我们特定的问题来论证持守底线的意义。我于1999年出版过《问题与主义》一书,本书可以视为该书的续编。其中的作品绝大多数写成于《问题与主义》出版后,少数则写于该书出版前,但并未结集过。本书其实2002年已经编好,自那时起曾经几度要出版,有一次甚至已经三校,但却因种种原因又放弃了。因此,2003年以后的文字书中也就没有收入,容俟后日吧。 如今都说全球化,但全球化不始于今日。自从英舰轰开虎门、马克思号召全球无产者联合,就开始了两种对立的全球化:capitalist和communist的全球化。冷战结束后这个对立告一段落。但世界既未大同,也不可能重建铁幕隔绝彼此。我们注定生活在一个有矛盾的因而是多元的地球村中,依然面临多种而不是一种全球化。然而世界毕竟还是在进步:这些矛盾、多元与多种已经越来越多地以上述底线为基础,而突破底线的堕落则受到越来越多的反对。也许,这就是我们唯一必须要接的国际之轨吧!来源:《共同的底线》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