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柯：政治就是一首人生交响曲

　　政治就是一首人生交响曲，也是由人们组成的一部电视剧，有时是悲剧，有时是喜剧。政治是一种统治行为，因此，它就是人们的喜怒哀乐、理想、爱情、谋略、敬佩、背叛、恩怨等，各种各样的人性交织的曼荼罗。这段能够让人体味无穷哲理的话，出自于日本原首相、现今已经90岁高龄的中曾根康弘之口。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中曾根康弘都是日本的一位名首相。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他又是那么平易近人。2008年1月28日上午10点30分，我来到位于东京千代田区平河町的砂防会馆4楼的中曾根康弘事务所，与秘书田中茂先生面谈本书的翻译出版事宜。建于1957年的砂防会馆从外观上看来很不起眼，今天甚至是有点儿破旧，但却因当年田中角荣派以此为据点后，多年来都是日本政治的中心。在那间并不很大的会议室里，窗台上，书橱上，墙上，摆着或贴着中曾根康弘先生与各国领导人在一起时的照片。也许是我的直觉作怪：在窗台上一个特别醒目的地方摆着他与邓小平的合影。田中茂先生说了句“请稍等”就离开了会议室，不一会儿回来说：“请到这边来”，带我走进了会议室对面的房间。于是，我就在这间甚至没有一个大公司社长室大、朴素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办公室里，意想不到地见到了中曾根康弘先生。身材高大的中曾根先生从办公桌后站起，面带笑容引我到沙发前坐下。我向他报告了出版目的与目前准备进展情况，他则向我提出了两点：一是翻译准确的问题，二是尽量赶在2008年春天胡锦涛国家主席访问之前出版。步履之稳健、思维之敏捷，真难想象他在4个月后就要迎来90岁的生日。而我从他的话语中，又深深感受到了他珍视日中两国关系的友好之情。
　　中曾根康弘先生是中日友好关系的掘井人之一。早在1954年，中曾根康弘先生就不顾其他人的劝阻和美国的限制，毅然访问了苏联和中国。他在本书中是这样记载他进入中国时的朴素感受的：“啊，我们又回到人类社会了。”“无论在工厂还是在街头，到处张贴着‘诚心诚意学习苏联’的标语，可以说是对苏一边倒，但是，不管是共产党员还是服务人员，都充满着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那种‘纪律严明’、‘服务大众’的精神。”中曾根康弘先生从很早前就主张恢复日中邦交，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应该重视中国，与中国保持广泛、持久的友好关系。”（第5章）在担任首相之后，1984年与我国领导人一起建立了“中日友好21世纪委员会”，促成了3000名日本青年访华，掀起了中日友好关系的新高潮。2007年6月，中曾根康弘先生以89岁高龄，再次带着其中的300人组成“日中青年世代友好访问团”沿着当年的路程，见证中日友好走过的历史和意义。
　　中曾根康弘先生连任国会众议院议员56年，1982年起连任三届日本首相，共1806天。其任期之长为明治维新以来历代首相中的第6位，这在1970年代以后首相就像走马灯似地不断更换的日本政界中，不可以不谓是一个奇迹。即使从首相的位置上退下来以后，他仍然对日本社会和日本政治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有一个电视节目中说出的笑话，说的是直到1990年代后期，一位来自边缘地区的老人看到首相官邸后还问道：这里就是中曾根首相住的地方吧。通过建立与里根的个人友好关系改善了当时处于战后最恶劣的日美关系；一改日本历代首相之传统，声明不再在敏感时机参拜靖国神社以向曾经遭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之害的近邻各国表达反省战争和追求和平的愿望等等，是中曾根康弘先生在任首相时期为改善日本与国际社会之间关系所做出的贡献。但是，从日本今天的政治体制上来看，维持一个长期政权的决定因素，更多的还是在于如何处理日本国内的政治问题。因此，本书出版的最重要意义，在于它向我们展示了一幅色生动的现代日本政治景象。
　　在我国先秦时期的文献里就能够看到“政治”的字样，例如，《尚书毕命》里有“道洽政治，泽润生民”。但是“政”为主格，“治”指状态，“政治”就是“国泰民安”，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政治”（Politics）意思相去甚远。在本书中，中曾根康弘先生其实也从不同的层面，给政治下过几个定义：“政治就是一种统治行为”，“政治就是权力斗争，”“对于一位政治家来说，政治可以归结为如何建立内阁，如何推翻内阁”，“政治就像一幅曼荼罗”等。然而在校对本书的过程中，我逐渐强烈地感觉到，如果要想正确地理解中曾根康弘先生在《政治与人生》这本书中所要表达的意思，最合适的还是那句：“政治就是一首人生交响曲，也是由人们组成的一部电视剧。”（第11章）既有悲剧的因素，也有喜剧的因素，各种各样的人性交织出许许多多的理想、爱情、谋略、敬佩、背叛、喜怒哀乐、恩恩怨怨。尽管中曾根康弘先生在后记中坦诚地表明：“不时产生的俗念和野心，有些是不得不悄悄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是作为带着自己的政治理想数十年来一直活跃在日本政治前线的最重要的政治家，他记录下来的这些喜怒哀乐、恩恩怨怨，本身就具有理解当代日本政治的重要的资料价值。例如，对佐藤荣作政权后期就恢复日中邦交在水面下进行的一系列工作的描述，就可以让我们了解到了当年在恢复中日邦交关系过程中出现过的一些并不为人知的插曲。
　　本书不仅是一个具有高度资料价值的政治学和国际政治学的文本，同时因文字优美，堪称为一个优秀的纪实文学作品。例如，“政治家就像漂在水面的豉虫一样。有时顺流而行，有时逆流而上”（第9章）等，虽然是在叙述一个政治现象，但是却栩栩如生。文章对自己失去双亲和弟弟时的痛苦心情的描绘，简直催人泪下。“心念慈母，捧上黄花，一枝水菖蒲。”这是他在初次当选议员时来到母亲墓前时念出的俳句。从这些言简意赅的文学性的语言中，我们不仅可以从中曾根康弘先生身上看到了一位哲人、诗人的气质，更能感受到同样身处东亚地区的日本民族的价值观和质朴情愫。
　　本文原为王柯主编日本首相回忆录丛书之一《政治与人生》（中曾根康弘，东方出版社，2008年）序言，此次发表于此时有所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