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杰：袁腾飞与章太炎的横舍议政

　　2010年5月6日，北京海淀教师进修学校的两位领导，针对该校历史老师袁腾飞的“错误言论”进行警诫谈话。除责令其做出深刻检查，深刻认识言论的严重错误之外，同时要求其今后停止一切在民办培训机构的授课活动，“将影响降到最低限度”。与此同时，央视百家讲坛仍在播放袁腾飞的《塞北三朝》。5月15日的人民网强国论坛，还出现一篇署名肖勇的标题文章《袁腾飞的存在显示了社会的进步》，其中明确指出“袁腾飞还活着，就意味着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南方周末》，5月19日。）
　　研究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教育史，既要强调历朝历代焚书坑儒、扼杀灵魂的文字狱，同时也不能忘记中国社会另有一种政教分离、教育独立、民间办学、横舍议政、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草根传统。
　　1912年1月3日，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正式任命各部总次长，此前所拟议的教育部总长章太炎被蔡元培替代。1月6日，章太炎在《大共和日报》发表《复张季直先生书》，其中先摘录了张謇（季直）来信中的原话：“法、美皆民主，而宪法不相袭，国势根本不同，未可削趾适履。今以共和为主义，立法不妨参酌法、美，期适于我。”
　　接下来，章太炎正面提出自己的观点：“君主世及〔袭〕之制既亡，大总统遂为相争之的，不速限制，又与专制不殊。惟有取则法人，使首辅秉权，而大总统处于空虚不用之地。法、美两制，皆不适于中区。鄙意都察院必当建制，以处骨鲠之人，而监督行政、立法二部。至于考选黜陟，仍于总理之下，设局为宜。惟学校必当独立，其旁设教育会，专议学务，非与财政相关者，并不令议员容喙，庶几政学分涂，不以横舍为献谀之地。”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与孙中山提出的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权分立的制度设计相比，美国与法国的三权分立制度都不适合于中国的国情。只是学校教育应该在孙中山所提出的五权分立之外相对独立，以确保中国社会所固有的政教分离、教育独立、民间办学、横舍议政、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草根传统。
　　作为中国传统学术文化方面的顶尖级专家，也就是所谓的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公共发言可供采纳的实在不多。但是，章太炎关于政教分离、教育独立、民间办学、横舍议政的教育设想，直到今天依然焕发着令人向往的理想光芒。章太炎自己与被中国传统儒教奉为圣人的孔子一样，是这种政教分离、教育独立、民间办学、横舍议政的教育理想的典型代表。他的入门弟子中，包括政学两界的著名人物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朱希祖、许寿裳、马幼渔、沈兼士、黄侃、易培基、龚宝铨、汪东、吴承仕、刘文典、任叔永等等。纵观章太炎的一生，他的横舍议政所遭遇到的最为严重的打击，既不是在前清时期，也不是在袁世凯统治时期，而是在同为革命党的孙中山、黄兴执政时期。
　　章太炎是以光复会创始之一的身份先加入同盟会后来又退出同盟会的著名革命党人。辛亥革命期间，他依据光复会“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宗旨，率先提出“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口号，坚决抵制同盟会方面的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人垄断包办国家政权的革命表现，从而遭到同盟会方面不遗余力的人身攻击和暗杀威胁。1912年1月14日凌晨，35岁的光复会副会长陶成章（焕卿）在上海法租界广慈医院被蒋介石伙同以光复会内奸王竹卿持枪暗杀。1月17日，陆军总长黄兴致电沪军都督陈其美：“闻陶君焕卿被刺，据报云是满探。请照会法领事根缉严究，以慰死友，并设法保护章太炎君为幸。”
　　被黄兴（克强）点名保护的光复会长章太炎并不领情。4月14日，章太炎在《大共和日报》发表《与黄季刚书》，公开揭发了来自黄兴及同盟会的暗杀威胁：“昨闻述黄克强语云：章太炎反对同盟会，同盟会人欲暗杀焉。以其所反对者，乃国利民福也，赖我抑止之耳！咄哉克强，所善者独有恫疑虚竭耶？往者，陶焕卿死，彼即电陈其美保护，今又以斯言见恬，如是伎俩，但可于南洋土生间行之，何能施诸扬子江流域耶？暗杀本与盗贼同科，假令同盟会人诚有此志，则始终不脱鼠窃狗偷之域。”
　　5月23日，同盟会第一大报上海《民立报》在“北京电报”栏目中刊登了这样一条新闻：“前日章太炎在总统府宴会，与唐总理相值，忽出手枪击唐未中，唐走避。总统笑曰：‘先生醉耶？’饬兵护送出府。章在途中犹向空连击不已，巡警出而干涉，经护兵解释，始得回寓。”
　　这里的“唐总理”，指的是1912年3月13日被袁世凯任命为中华民国第一任国务总理，并且于3月30日由黄兴、蔡元培联名介绍，由孙中山签字主盟加入同盟会的唐绍仪。5月24日，《民立报》刊登徐血儿撰写的社论《呜呼党争之怪剧章炳麟暗杀唐绍仪》。
　　5月26日，《民立报》以《请究章太炎之乱暴》为标题，刊登以“同盟会南京支部”落款的通电：“北京袁大总统、参议员、各部总次长、中国同盟会本部、各报馆鉴：报载章炳麟在总统府宴会，以手枪狙击唐总理，总统未予追究，仅以护兵送章返寓云云。事果属实，则章炳麟乱暴违法，已蹈刑章。按之现行律，实不容宥。乃总统震章虚名，竟放弃法律责任，毫不加罪，既足以破坏法律尊严，尤大负人民信赖之初心。本会为国法计，为风纪计，为政事计，为总统计，不得不请求惩究，以维法权而杜效尤。”
　　6月2日，《民立报》与章太炎（炳麟）任社长的上海《大共和日报》同时刊登章太炎的公开信《致报界俱进会书》，其中针对北京的《国民公报》、《定一报》率先刊登“章太炎在总统府中，以手枪吓唐总理”的虚假新闻表示抗议说：“京城报馆三十余家，大抵个人私立，取快爱憎，以嫉妒之心，奋诬污之笔。其间虽有一二善者，而白黑混淆，难为辨别。都城斗大，闻见易周，然其信口造谣，甚于齐谐志怪。”
　　章太炎所谓“个人私立”的“京城报馆”，并不是由职业报人创办的严格遵守新闻规约的民间报刊机关，而是由一部分具有党派色彩的个人筹资创办的政论性报刊机关。其中创刊于1910年7月的《国民公报》，最初是立宪派团体“国会请愿同志会”的机关报，1911年5月交给徐佛苏个人主办后，依然是梁启超一派的立宪派人士的言论平台。该报虽然率先刊登了“信口造谣，甚于齐谐志怪”的虚假新闻，却没有基于党派立场对章太炎穷追不舍，真正对章太炎咬住不放的，恰恰是与他同属革命党阵营的同盟会报刊。
　　6月5日，《大共和日报》刊登《唐绍仪为章太炎辨诬》一文，其中介绍说：“唐以总理名义，电复上海同盟会，辨明章氏并无杀害之意”，只是因为章太炎曾经有过“为国务总理，必须有不畏手枪、炸弹之毅力”的话语，致使各报馆“传闻失实，幸勿误会”。
　　然而，即使在国务总理唐绍仪（少川）通电辨诬的情况下，《民立报》依然于6月12日刊登署名秋水的《呜呼经学大师》一文，针对章太炎的热衷于参与议会政党活动加以妖魔化的诋毁攻击：“太炎素贱视政党议士，至比之干矢（屎）鸟粪。今竟甘为抢粪之蜣螂，而作党魁。朝曳裙于朱门，夕奔走于豪右，不恤宗国之危亡，而惟党见是争。”
　　在枪击唐绍仪的传闻已经被证伪的情况下，同盟会设在槟榔屿即菲律宾的《光华日报》，还于7月22日刊登李慕牺的署名文章《章炳麟运动教育总长》，继续对章太炎实施人身攻击：“何谓大粗豪，于总统府敢以手枪击人，粗豪甚矣。欲总长教育，而出于运动，而至于授意党羽赞扬于总统之前，其品行可以想矣。”
　　撇开历史老师袁腾飞的具体观点不论，他因为在民办教育培训机构里面的横舍议政而遭到“警诫谈话”的严重程度，远远逊色于将近100年前的章太炎。通过对于袁腾飞与章太炎的个案比较，不难看出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的不断进步和言论空间的不断开放。但是，这样的进步与开放，与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政教分离、教育独立、民间办学、横舍议政、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草根传统，还差得很远；与现代文明国家无论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都必须政教分离的先进教育制度，更是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