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炜：关于“伊斯兰社会主义”的问答

　　学生：“另外，刚才提到了伊斯兰是一种社会主义的宗教。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却是在一些穆斯林国家，贫富悬殊非常之大。这怎么解释呢？”
　　大家可能没有听清楚。应无恙同学说，许多伊斯兰国家贫富分化很厉害，这就与我们刚才讲到伊斯兰教是一种比较社会主义的宗教相冲突了。这应当作何解释呢？在改革开放之前几十年里，中国也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那时世界上许多其他国家也是社会主义国家，比如苏联、东德、保加利亚。但是这并非意味着，有了社会社会主义理念，甚至实行了社会主义制度，就没有分化了。那是不可能的。分化是永远都在发生的事情。有人群的地方必然有个人与个人的分化。即便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社会中有少数人也是享有很多特权的。现在我们自己认为中国仍然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可是人人都知道，当官的人手中有权，因此享有不少特权。权和钱是可以做生意的。大量腐败正产生于权钱交易。前苏联也一样。它可能是最“正宗”的社会主义国家，但全世界都知道，在这个奉行平等理念的国家里，产生了一个庞大的特权阶级。这样说吧，这个特权阶级相当于资本主义社会里的百万富翁。
　　伊斯兰教从教义上看确实有很多社会主义因素，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从其它宗教还看不出这么社会主义教义。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它就在实行社会主义。但是有这些因素与没有这些因素的区别是很大的。如果没有这些因素的话，可以设想一下，伊斯兰教可能根本无法持续到今天，不用说扩张到全世界每个角落了。伊斯兰教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非常强势的宗教，一个在现代交通通讯工具出现以前在世界上分布范围最广的宗教，这与它教义里的社会主义因素是大有关系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些因素，伊斯兰教早就不存在了。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最起码来说，穷人还能从富人那里分得一部分资源，要不然，在古代艰苦的条件下，他们很难活下去。如果富人占有大量财富，却一点都不愿意分享，穷人早就造反了。为什么历史上在伊斯兰教共同体内部，没有出现太多激烈的社会动荡呢？这与《可兰经》里的社会主义理念或接近社会主义的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如果没有这些的理念或思想，整个伊斯兰世界的状况会糟糕很多，社会和国家可能根本没有办法维系。可是要真正铲除分配上的不平等，在可见的将来是不可能的。不光是在伊斯兰社会看不到这个前景，在其他国家或文明里也看不到。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人类社会正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像北欧诸国如瑞典、挪威，它们做得更好。它们不仅在观念上很社会主义，而且在社会经济结构和法律法规方面已有很多社会主义制度和措施。紧跟在它们后面的，是欧洲其他国家，如芬兰、德国、法国和英国等等。在发达国家中，美国最资本主义，因为它没有全民医保，而其他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都有。尽管如此，美国也比我们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更社会主义。为什么这么说？美国的医疗支出资金的44来自国家投入，而在中国，政府投入只占16（世界卫生组织提供的2002年部分国家医疗支出资金来源统计）。中国农民和其他弱势群体要么买不起医保，要么虽然能买点医保，但其质量也很成问题。相比之下，美国政府对特殊群体实行了社会保险和医疗救助，这就是医疗照顾制度（Medicare）和医疗救助制度（Medicaid）。在这两种制度中，联邦和州政府承担了很大一部分费用。
　　无论如何，人类社会在向社会主义进化，是没有疑问的。中国之所以暂时落在发达国家后面，是因为它目前正在补课，补市场经济或资本主义这一课。它会赶上来的。但要根本铲除社会分配上的不平等，至少目前是看不到这个前景的。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把社会主义绝对化，认为那就是绝对真理。如果人人不劳动便能得到所想要的所有东西，那整个社会就会缺乏效率，就会养出很多懒汉来，就没有发展可言了。所以，至少就目前来讲，还不能太社会主义，太社会主义了就容易“左”，对不对？社会主义本身有很多麻烦。比如说国有企业，因为它是国家的，个人不对它负责，或者说里面的人们权责不分明，所以它每个环节的效率都很低。这是中国人、俄罗斯人、英国人、法国人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其实在全世界都如此。效率和公平是冲突的。所谓政治，就是在这两者中间找到适当的平衡。
　　上一节课讲到，伊斯兰观念中有不利于资本原始积累的因素，比如财产继承法，以及其它有助于社会资源再分配的观念如“天课”（即行善为神圣义务，从早期经文里“净化”概念演变而成；“净化”为一种道德诫命，要求信徒不得为了私欲积累财富，而应“赈济贫民，敬畏真主”；主张在“他们的财产中，有乞丐和贫民的权利”）。但是到了19、20世纪，情况不一样了。在现代条件下，各个伊斯兰教国家都想方设法地移植西方的制度，当然包括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现在更是哪个国家把西方移植得好，那个国家就光荣。在西亚的伊斯兰国家中，土耳其在这方面做得最好，其成就得到了欧洲国家的承认，它也正在申请加入欧盟。土耳其很受其他阿拉伯国家羡慕。这跟中国的情况很有可比性。中国在这一百多年以来，也是努力将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移植进来。不过在这个过程中，贫富分化不可避免地比从前严重了。现代资本主义没引进以前，再富的人，也富不到哪里去，但是现代资本主义引进以后，有那么一小撮人会变得特别富裕。这就像在中国没有实行改革开放以前，人人都很贫穷。虽然少部分人有一定的特权，但以现在的标准看，那特权也没太多意思。那时候中国社会基本上是平等的，但这是贫穷的平等或大家平等地贫穷。改革开放以后，情况就大不同了。因为财富成倍地多了。在创造财富的过程中，贫富分化是很难避免的。如果潘多拉盒子不打开，人们永远都很贫穷的，可是要摆脱贫穷，就必须打开潘多拉盒子。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总而言之，伊斯兰教虽然有大量社会主义因素，这并不等于伊斯兰教社会都是非常公平的。可是如果没有社会主义因素，社会就难以维系，贫富悬殊会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问题：先从题外话聊进来老师怎么理解“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留意了它被使用的语境（常在党建文章中看到），基本上大家理解成Difficultthingsmustbedonefromthedetails。那么这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尺之台起于垒土”“不以善小而不为”之类意思差不多了。这么理解有正确成分，但是似乎有一种预设，天下大事是个平面的大饼，所以从哪里啃都可以，而且细细地一点一点啃下去终归可以啃完的。
　　但是大事通常不是平面的，而是错综复杂千头万绪结构性的。正确的处理流程应当是“两步走”。先抓出纲领要害来，然后慢慢地修理到局部细节。第一步需要的是判断力和胆识，但是一旦动手速度很快会廓出一个全局。第二步则考耐心和细致了，急不得，下的工夫丝毫不亚于第一步却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且第一步没搞扎实，第二步几乎没法做下去。所以Difficultthingsmustbedonetothedetails。细节之处分出了上下。
　　所以余光中说他鉴别学者水平有个捷径，看他怎么处理细节，比如人名地名。笔下出现AllanPoe，基本上他不会高明到哪儿去。所以一个建筑设计师说他考察楼盘，先看窗子怎么做，如果窗子设计得妥帖灵动，起到了建筑之眼睛的效果，那么大体上这个楼盘错不了。所以有从脚开始判断人经济状况的说法“downheeled”。所以何世健老师从一个社会对死刑的态度衡量整个社会发展水平。
　　现在我想在“天下大事必作于（to）细”的理论下何老师的观点拓展一步：我们可以从一个社会对边缘人类的关怀程度判断整个社会发展水平。边缘人类包括残疾人、妇女儿童老人、失业者、农民等等群体，还有所有一切甚至构不成一个群体，却在主流人群之外的竞争破产的，生病的，受灾的。社会只有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能关怀到细节，让阳光均匀地撒到每个人身上。我是从这个角度理解“无论如何，人类社会在向社会主义进化，是没有疑问的。”殊途同归，“社会主义”应当是一条universalvalue。其实考察一下各个大宗教的终极目标，包括共产主义最终理想，其实都相去不远，都在追求一个美好的大同世界。
　　伊斯兰国家贫富分化要比深圳严重得多，比欧美国家严重得多。文化用来解释社会现象通常不是简单的因果逻辑。政治，经济制度解释起来更直接。所以我猜是不是他们过早地吃上民主这块饼？上文提到的两步走的顺序就没搞对。不过土耳其似乎又吃得很不错。研究的一个共性似乎是在各个复杂的系统中分离出一个自变量，然后考察因变量情况。文化中的共同因子太难分离了。越学越糊涂。
　　上次在“文化中国”的博客发评论好像有点问题，有一部分看不到，所以关于“NNkie”的几句话放在这里。在一个时装设计师眼中，理想模特的要求是：1，身材千万要超一流得好；2，脸蛋千万不要超一流得好。这和选美不一样。“Nike，Nkie”无疑是图示理论的好例子，可它还是其他敏感话题的好例子。所以作为语言学论文反而不是首选了。这和散文杂文不一样。
　　阮老师的社会政治学角度分析很深刻，归纳了几个关键词：“权力、规则、民族视角。”这似乎也是文明研究整个课程的关键词。是不是学期作业往这儿靠就错不到哪儿去啊？呵呵。
　　不过这个问题经济学家看可能更复杂，从心理角度看符号消费也很有意思。可以分析产品中无形价值的来源及合理性，可以分析全球化和地区差异的矛盾，可以分析符号消费对于财富再分配意义，可以分析体面伪善的中产阶级。
　　回复：你对文章的理解是正确的。如果你读读段映红老师的“友情出演”，一定对“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会有更深的理解，对发达国家对边缘人类的关怀程度会有更深的了解，对什么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也会有更深的了解。
　　我以为，“天下大事”首先要从大处着眼，大方向对了，细处有失误，也不要紧。大方向错了，细处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记得从前有位样领导整天管一个学生牵了另一个学生的手，每天一大早就到学校门口迎接校车到来，向老师们嘘寒问暧，而学校的大事，如向政府或社会争取更多资源，引进人材、科研上台阶等等，关心的力度就远远不够。这就是顾了细处，忘了大处。
　　邓小平执政以后，中国的大方向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中国人拥护改革开放的根本原因，也是人们虽然骂社会不公，骂贪官污吏，却不会出现大的社会问题的原因。
　　你所说“伊斯兰国家贫富分化要比深圳严重得多，比欧美国家严重得多”，我以为应当有论据才有说服力。不宜用南亚次大陆的巴基斯坦来概括所有伊斯兰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