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东莞孕妇的电话假号无异于心灵的暴徒

　　据《羊城晚报》报道，7月14日晚十点半左右，东莞市虎门人民中路一孕妇的金项链被抢，好心的市民阿彬听到呼救后，直追歹徒，胸部多处受伤。被抢孕妇的女子说“阿彬受伤与我们无关”，留下电话空号后，就与同伴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便捷的网络将近世名臣林则徐销烟之地所发生的当代人情冷暖故事传遍千家万户，各色网友议论纷纷，昨今两日的新浪微博还将受助女性的表现推向讨论高潮。许多网友直言批评孕妇与同伴的过度自私和冷漠，哀叹道德的沦落，也有不少网友站在孕妇的利益立场，耐心辩解，论点可谓丰富。有的认为，道德同个人利益追求的价值取向息息相关，不必指责“理性经济人”的趋利避害，应该批评国家的法治体系与国家福利制度不完善；有的则认为，抓歹徒是警察的事，阿彬的冒险就没必要，结果吃亏；另有网友说，金项链抢了就抢了，不比生命更要紧，孕妇并没有要阿彬去受伤，“阿彬受伤与我们无关”就是实话，无可非议，阿彬受伤那么重，她们自然治不起，消失就可以理解，她们毕竟也是弱者；有的还说，不敢留名的毕竟并非只有东莞孕妇一家，何需批评？
　　我不属于道德主义者，既没有资格也不赞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参与对东莞孕妇与同伴的舆论攻伐，但对许多为两位女性作辩解的论据与论点，我不敢苟同，只好搁下逾期的书稿，略呈浅见，不吐不快。我的关注焦点在于，当东莞孕妇把一个虚假的电话号码留给帮她们追赶歹徒而遭重刺的善者时，她们不仅扭曲了受救者的身份，也充当了心灵的暴徒，加重了对施恩者的伤害，玷污了未来母亲的形象，怎不令人扼腕。在一个造假成本很低而效益很高的国度里，当常理与人性均可践踏殆尽而毫不愧疚时，应该有更多的人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说不，而不是振振有词为之辩解。我愿借用B。富兰克林的话表达我的立场：“我不能也不愿毁灭我的良心去迎合时尚。”
　　古贤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数十年来，特别是近三十年来，由于利益至上，拜金主义猖獗，国人的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不断地受到挤压，打击说真话，欺负真诚嘲笑理想已成时尚，还把行善当傻瓜，不以是非为中心，只以金钱为中心，以权与利为两个基本点，不是给好处，就是要好处，说来说去都是利。人文素养的危机已是蔓延全国的流行病，国人却见怪不怪，这是值得警惕的。
　　网络固然是一个想说就说的平台，充满娱乐，但也不乏认真表达的有心人。我想，既然是在讨论真问题，那就不妨先分清事实评判、价值评判与因果分析等层面，该就事论事的，还得就事论事，不要把话扯开，兜圈子。是非与利益之间究竟谁最重要，个人固然都有选择的权利，不可强求，但如果群体与社会都把利益高于是非与道德之上，那就是灾难，即便是理性经济人，也不应该是漠视经济伦理的丛林角色。东莞孕妇所言“阿彬受伤与我们无关”是否成立，她们该不该留下假电话，该不该如此冷酷，才是问题的关键。
　　有的网友说，维护社会公序良俗是政府的应尽之责，见义勇为应由政府立法买单，任何制度的设计都不能建立在“六亿神州尽舜尧”的道德基础上。此类思考不无深刻之处，我的分歧在于，公序良俗的构建既需要法律的强制，也离不开道德与良知的软实力，二者缺一不可。即便是言必称欧美，国家法治体系与福利制度都并非必然地催化人性的善良与真诚，更不能取代，不必为自私自利者开脱道义的责任。即便是在世风日下的中国，也并非都在为金钱与利益而活着，东莞孕妇即使缺乏对弱者的同情，至少也应懂得感恩，明白做人的本分，尽量参与善行的互动，在构建与享受公序良俗中显露人性的光芒，而不是摧残它。正如英国作家S。勃特勒所说，道德是一个人所在国家的风俗习惯，只有在吃人的国家里，吃人才合乎道德。阿彬的善行属于比任何金项链都重要的社会财富，不要附和“阿彬受伤与我们无关”之类只认金钱关系不认善行因果的谬论与谎言。在我们国家，不留真名真电话的固然不止东莞孕妇一家，但怎能成为互相求证和冷待见义勇为者的借口？一个民族在哪里发生危机，就得赶快从哪里开始拯救。丛林规则大行其道之日，必将是社会溃败与人人自危之时。
　　还有网友认为，“如果社会保障机制比较完善健全，保险意识深入人心，出了天灾人祸有救济途径，药家鑫也不会那么傻一个，把交通事故演变成杀人案，就是因为对这样侵害事件的法律后果的不确定性认识，才导致类似孕妇不敢面对，怯于担责，逃之夭夭的不道德事情发生。”我不否认社会保障机制对于消解后顾之忧、稳定人心的重要性，但在我们国家，毕竟已经建成各级“见义勇为基金会”，阿彬的治疗就需要包括那位孕妇在内的当事人配合立项。更何况，“美德是勇敢的，善良从来无所畏惧。”（莎士比亚语）即使没有见义勇为基金会来分担善后所需费用，那位孕妇也不应该无视阿彬勇斗歹徒的行善之伤，突然扮演局外人的身份，躲得远远的。人类毕竟是有感情、有心理追求的动物。法律可以惩治坏人，却并非必然地造就好人。即便是在并不健全的社会保障机制之下，也并非所有中国人都像东莞孕妇那样冷酷地留下假电话，都像药家鑫那样残忍地补刀杀人，在这里，请不要离开道德或道义来说话。“道德确实不是指导人们如何使自己幸福的教条，而是指导人们如何配享有幸福的学说。”（康德语）至于有的网友以个人经历为依据，强调在国外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抢劫事件，这肯定也不能成为替东莞妇女开脱道义责任的理由，发生抢劫的社会因素与被抢者的冷酷还是两回事。
　　行文即将结束，我谨带着对善良勇士阿彬的敬意，期待他的肉体受伤只是暂时的，他的心灵伤害也不应该是长久的。我想顺便对那位东莞孕妇心平气和地说，人是由生命、才能、风度与品格构成的，华丽的衣着增添不了多少美丽，顶多只能掩饰畸型与丑陋。作为未来妈妈，你将怎样培育和影响自己的孩子，这恐怕比金项链更重要，你真的准备好了吗？我还想对部分竭力为东莞孕妇辩解的网友说一句，追求自身的利益未必都是自私，但忽视他人的利益，特别是忽视为保护自己而受伤者的利益，就肯定是自私，一个不能对见义勇为者怀抱敬意的国族是不堪一击的。
　　2011年7月19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东方早报》（上海）2011年7月21日，编辑部改题为《没有理由为冷酷孕妇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