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大会的次日,一张巨幅漫画赓即发出了一个晋级信号,说我不仅是“右派分子”,而且还是“极右分子”,距现行反革命分子只有一步之遥了。画中,我身着皇袍,摇鹅毛扇的是萧文,将帅则有欧阳策等数人,喽罗么,诸如反社会主义分子、烂言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等等,站了一长串,挤了一大堆,而且都是有名有姓的,煞是热闹极了,任凭权贵指定就是了。看来,一桩团伙性质的冤案正在杜撰成型了,问题就是不知还需诛连多少人。 自批斗大会后,我天天都是被专案组带到青羊大殿前的一口落地大钟旁边“交代问题”(近处有一对沉默着的青铜神羊,人们早己把牠俩的头角摸得光亮照人)。专案组已经不屑于深挖我的阶级劣根性了,因为他们已将我的“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的家庭出身一笔更改成“官僚大地主”了,这已足够证明某人对共产党乃是怀有刻骨仇恨的。故而,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我必须承认有个“反党小集团”,何况别人都已交代了,与漫画上定的坐次完全一致。但我只是报之一笑。我己深知他们不仅要彻底打死我,而是还要借我之口咬死一批人。为此,牟罗汉还特别向我作了单独启发: “萧文年龄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多,我们分析过,不是你指使他,而是他在指使你,这才符合逻辑嘛。不过,他也才20多岁,估计他后面还有人。是谁?有几个?你都要揭发出来,不要包,包了就该你自已背时。都啥时候啦,还要讲义气?你有情,别人可是无情哦,这个嘛,你也该有体会了。” 不错,我是深有体会了。但是,要我出卖人格,学疯狗乱咬还是办不到的。因此,我天天都同他们对峙着,在青羊旁边,几乎天天都充斥着火药味儿。 我的专案组最庞大,有7人,其中最为凶恶者莫过于为首的郭天仪了。此人系原西康省某测量队的支部书记兼指导员。他的习性属于蹲在板凳上才可吞食大块肉,倾饮大碗酒,同时喷发大响屁的那类三八式老干部。此人目光尤其阴冷,一顶赵本山式的灰帽子只顾盖住脑门子,露出的刀锋脸总是杀气纵横的,与殿中怒目圆睁的道家天师各有千秋。某日,他与我短兵相接了: “你个狗肏的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当心老子毙了你!”他双目充血,并且做了一个掏枪动作。这动作叫我好生眼熟,顿觉毛骨悚然。 “你敢骂人?你算什么东西!”我毫不示弱。 “骂你?老子还要揍你!咱们今天就是要打垮右派的猖狂进攻!保卫革命果实!”他一句一个惊叹号,并将杯子摔得粉粹,同时举起了拳头。 “你敢!你不打不算人!”我想主动招来皮肉之苦,把事情闹大。 众人慌忙劝阻着。有几个道士远远地偷看着。两只青羊仍然沉默着。但是,不能沉默的历史老人却霍然揭开了一个大谜底,赓即发生的一幕巧得像杜撰,应了说书人的一句老套话:无巧不成书。 几乎在悄然无声之中,一队军警已迅速包围了青羊正殿。闪光的剌刀和手铐令我猛然一怔,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子,而中枢神经则迅即叫我作好了赴难准备:必须挺着胸脯走,,挺起胸堂死! 正当我在心中向母亲告别的一刹那,只听得领头者猛喝一声: “谁是郭天仪?站出来!不准动!”所有的长枪和短枪,都齐唰唰地指向了我的专案组组长郭天仪。 啊,原来如此! 陪同行动的人事处处长、老红军罗永金迅即代表厅党组首先宣布开除郭天仪的党籍和公职,接着是持枪者出示逮捕证。签名。上铐。快得目不暇接。 “真没想到”郭天仪咕哝着,形同落水狗。 我在惊魂稍定之后表现出了惊人的投掷技巧,“你个狗肏的!”而且声画完全同步使郭天仪失去帽子庇护的脑门子被我的搪瓷杯子砸出了血花子。若不是罗处长上前劝阻,我楝起的砖头可就更加厉害了。 “杂种!”我心中痛快极了。 当警车长鸣而去之后,被召至大食堂的人们很快挤成了一片黑压压,静得出奇,静得几乎令人窒息,啊,原来如此!大食堂又顿时炸锅了这个左得出奇的家伙原来竟是一个血债累累的日伪汉奸!帮助日本鬼子对我施行“三光政策”的有他,率还乡团屠杀、活埋我抗日军民的有他,同鬼子奸杀“花姑娘”的有他,用剌刀挑起婴儿取乐的有他银幕上的民族败类尽都远远不及他!所以,冲在“反右”第一线的仍然还是他!被金健副厅长委以重任的也是他! 很显然,是毛时代的特殊逻辑帮助郭天仪完成了向另一个郭天仪的角色转换和形象再造。他用他学得的左,求得了左的庇护;他用他虚构的苦大仇深换得了唯成份论的青睐;他用他伪装的勇敢换得了英雄的美名;他用他泥鳅般的技巧钻过了拉网式的肃反运动。本能和直觉己确凿无误地告诉他:和平年代的主要打击目标己不再是失去土地的地主和失去工厂的资本家了,而正是在他治下的成堆成堆的读书人,也就是泥腿子们习称的“臭知识分子”。所以,此番专政目标的转换不仅给没喝过墨水的人们带来了史无前例的至高无尚的荣耀,和比比皆是的擢升机会,而且,也为郭天仪这种死有余辜的民族败类营造了一个个避风港,以致在他行将偿还血债之时才会发出“真没想到”的惊讶和悲叹。这真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时代,毛泽东时代,相声逻辑无处不可派上大用场。 正是郭天仪的这个“真没想到”竟立即派生出了另一个“真没想到”。当这个汉奸带着被我砸出的血花子消失之后,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就立即出现了一条新“杠子”,且由“反右领导小组”十分(不是九分)慎重地宣告天下:郭天仪被捕之前仍然是代表党的正确领导,反对他仍然是反党,向他交代的问题仍然有效。这条杠子对我到是无所谓的,因为我从未向他或他们交代过任何问题,但是,同他有瓜葛的人们就惨了。下有二例: 宋椿正是因为(也仅仅因为)说过“郭指导员不修边幅”才被“揪”出来的,据说这是蓄意丑化党员干部,也是蓄意丑化党的领导,其主要旁证还有:宋椿曾拒绝了一位女性党员对他的爱恋,气得此女几乎痛不欲生,“这可证明宋椿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于是,这位比我稍大一点的美男子就从此难逃厄运了。继后,我们成了生死之交。此为例一。 例二是郭嘉泉。他与我同龄,聪明绝顶,是从测量工人中提干培养的尖子,加之文思敏捷,口若悬河,且己春风得意,是厅人事处处长接班人选之一。郭天仪一案正是由他手持公安部的特许证件调查立案的,历时半年有余。他是在昔日惨遭蹂躏的华北平原上听取幸存者的血泪控诉,逐一核实着郭天仪的桩桩罪行的,其悲愤可想而知,辛苦也是可想而知。返蓉述职后,他若好好休整一下反而无事。谁知他也听信了“带头鸣放”之类的阳谋谎言,怀着赤子之心被“引蛇出洞”了。尽管他是挖出郭天仪的头号功臣,但仍属“居功骄傲”而滑入“反动派”之列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据说在本质上与郭天仪别无二致,故仍然不可赦免。他继后蒙受的苦难与凌辱是险些收命的。我们也是患难之交,至今仍是挚友。 这不是笑谈,阳谋加相声逻辑真是成了一个时代的专利品牌和吏治工具,它对一代无辜受难者的灵魂摧残犹如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