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立宪的民主

　　
　　在前东欧时期，匈牙利最有影响的政治学家是雅诺斯基什，西方学者往往将他与捷克的哈维尔和波兰的米奇尼克并称。
　　雅诺什基什1943年出生于布达佩斯，1967年从埃特瓦什洛南德大学哲学系毕业，随后进入匈牙利科学院哲学所工作。在卢卡契的影响下，他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并加入了匈共。基什属于1968年匈牙利经济改革那一代知识分子。前苏联军队入侵捷克后，基什开始反思意识形态与制度的问题。1973年，他与人合作写了一部书，探讨卢卡契的思想与西方新左派、捷克“布拉格之春”的联系，从新左派观点批评官方的社会主义，结果被开除出党，也丢掉了科学院的工作。
　　1981年，受到捷克七七宪章、波兰团结工会的鼓舞，基什与一群知识分子创办了匈牙利第一份萨米亚特刊物《发言人》，并担任杂志主编和主要作者。这份杂志共出了27期，提倡“妥协的政治”，其宗旨在传播信息，使“沉默的大多数”能获得现代政治知识，意识到权利不能靠上头施舍，只有具有法律意识的行为才能受到法律的保障。1989年，基什加入自由民主联盟，并在匈牙利转型后当选为议会议员。翌年，基什脱离政治活动，回归学术生涯，担任新成立的中欧大学教授。
　　与捷克、波兰相比，匈牙利知识分子更重视实现宪政的努力。1987年6月，基什等人在《发言人》上发表《社会契约：政治进步的条件》。作者明确指出，社会变革是不可或缺的，但没有社会契约存在的变革将不会使国家真正富强起来。文章呼吁建立宪政，强调宪法对一党制的限制与摒弃，议会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政府对议会负责，将出版自由的原则写进法律，依法保护工厂与公司员工集会呼吁权益的权利，以及社会安全，公平的社会政策和公民权利等等。
　　这一宪政思想在基什后来的《立宪的民主》中得到进一步论证。匈牙利制度转型后，针对公众对自由民主的种种理解，基什从理论上讨论了普选、人民主权和非选举的司法等。在他看来，“自由民主”涉及现代政治价值与原则，每个人参与公共事务的平等权利，集体的自治等等。也就是说，它包含了自由与平等这一对无法相容的矛盾，仿佛二者来自不同的根源。因此，讨论自由民主就是在表述一种观念，即追求的目标和遵从的限制。
　　在基什看来，任何政治理论都需要满足两个必要条件：个人价值与集体原则。二者应当是值得追求的（基于人性、道德动机），并且是相互兼容的。围绕群己关系构成了各种政治理论，如自由主义及其对立的学说。好的政治理论必须证明权力的正当性，而自由主义为此提供了最好的证明。自由主义是一系列政治价值与原则，基什试图以此证明自由与平等、民主与宪政不是不能相容的，自由的价值理论可以证明民主的价值。
　　如果全体公民是民主平等的，多数人就会认为侵犯个人权利是可以的，而如果个人自由是至上的，那民主平等就会因此受到损害。理想的自由民主是二者之间的平衡，基什称之为妥协理论。从表面上看，自由与民主都属于独立的终极价值，并且同样重要，妥协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自由与民主的不可通约只是阐释的结果，不是事实的结果。所有的自由主义理论都必须揭示民主价值源于自由价值，证明民主价值不是外部东西。
　　基什认为，自由是基本的政治价值，而民主价值是派生物。这样的理论前提的确使得妥协理论难以成立，因为民主价值不可能要求被自由价值所拒绝的东西。然而，自由与民主不仅仅是一种价值，而且是一种实践。所有政治价值的实现都需要通过机制的中介。基什的妥协理论解释了政治机制与程序的必要性，即通过制度安排将自由原则运用于集体决议，可以证明民主价值源于自由价值。
　　为此，基什得出自由民主应当是“立宪的民主”的结论。在他看来，如果立法者是定期选举产生的，如果多数国民有权投票和竞选公职，如果选民可以在竞争的候选人中作出选择，如果立法是属于代表的权力，这个政权就被称为民主。但是，如果立法的简单多数就可以制订有效的法律，而不尊重宪法中的更高法则，个人自由和权利就难以得到保障，宪法的约束就是无用的。因此，规定立法过程的法规不能通过一般的立法程序予以修正，而是需要某种政治机制的特殊安排，以捍卫对宪法的遵从，驳回违宪的立法。在宪政国家，这个机制就是宪法法院。
　　从基什最初提出的“妥协的政治”，到“新社会契约”，再到“立宪的民主”，无不体现出政治就是一种妥协，在此基础上的制度安排即宪政，而只有宪政才能维护个人自由与民主平等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