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宁：道亦反动：为什么有限政府要柔弱谦下？

　　尊重和维护个人正当的“反动”权利，让这项权利和基本人权一样，得到落实和尊重。
　　权力不应该成为裁决正确与错误、正动与反动的法官。
　　违反天道的行径、制度和政策，终将被其所产生的反作用力所抵消。
　　政府像宇宙一样，只是提供一个虚空的秩序和环境，让民众在其中自由运行。
　　符合天道的政府是受到天道、法律和民意节制的有限政府。
　　孔子：“反动”一词曾经用遍中国大地。再读大作，才发现“反动”的始作俑者原来是您老人家。您为什么说天道是“反动”的？
　　老子：天道既进行正向的运动，也进行反向的运动。但是天道反（向运）动的一面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其实，有正动就一定会有反动。不允许“反动”的世界一定是个荒唐可笑的世界。人的行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向一个地方行动，如果公路上的车都向同一个方向行驶，如果所有的人都说同样的话，那才荒唐而可笑。天道既正动也反动，既循环也往复，这个世界才会有条不紊。航班安全飞行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起飞与着陆的次数一样多。如果只有起飞没有着陆，只有喷气没有反作用力，要么飞不上天，要么落不下来。为什么在沙地上走路费劲，就是因为反作用力小了。要是只有正动，没有反动，那这是个什么世界？在正动已经凸显的前提下，天道的意义更在于它也反动。
　　孔子：您倒是提醒我了。“反动”是曾经贴在咱们俩身上的共同标签。他们说您代表的是没落反动统治阶级，说我孔丘的一生是“反动的一生”。我常常问自己，我真的反动吗？我一心为国家为生民着想，孜孜追求天道，这难道也是反动吗？如果这也是“反动”，那还有什么不反动呢？您也是一样啊！您放现成的正部级官员不做，一心求道，探索理想政体；您为了生民，为了天道，居然藐视最高权力，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不遗余力地伸天道以屈政权，事事处处站在普通民众的立场上。怎么能说您“反动”呢？现在您说天道也“反动”，我心里踏实多了。
　　老子：我也想起了那“反动”帽子横飞的时代。他们抨击我“反动”、“保守”，说我的终极理想是“倒行逆施”。用这样的字眼来评价我，我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我认为这是对我很高的评价。区别在于，他们认为这些是坏字眼，而我认为这些是很好的字眼。我很喜欢。如果说我的思想是针对专制权力的反动，那是最确切不过的了。因为我发现，天道也反动，也很被动保守。天道决不鼓励政治家冒进、走极端。那样，受苦的就是老百姓。
　　用“反动”来指责他人，背后必是隐含一个绝对正确的权力中心。那些手中有权力的人，往往认为自己手中的权力就是真理，就代表着社会发展的方向，通过权力强行把大众的思想统一到自己的思想中来，把异于自己思想的思想视为“反动”，予以清除，而根本无视天道本身也是反动的。权力大小成了裁决正动与反动惟一的尺度。逆反、冒犯专横权力的人，就被扣上“反动”的罪名。总之，一旦和当权者意愿相悖，就是反动了。但是，权力不应该成为裁决正确与错误、正动与反动的法官。历史上许多被斥为“反动”的思想，最终都被证明是顺应天道的。
　　孔子：您说得对。可是，“反动”这个字眼听起来还是很不舒服。如果把它当政治概念用，您认为有什么分辨标准吗？
　　老子：反动是相对的，是对自封的“正动”而言。反动的裁定标准不是权力，而是民意和天道，终极而言是天道。对正动和反动都要鼓励，要尊重不同的声音，要容忍貌似反动的观点，让民意依据天道来判断。相反的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不要动辄指责别人反动，也不要害怕被人指责反动。被权力界定为反动的东西，如果是合乎天道的，你怎么打，它也不会倒。反过来你会倒于它所产生的反作用力。违反天道的行径、制度和政策，终将被其所产生的反作用力所抵消。前一段我在报纸上读一个有趣的段子，是天道反动的明证。它是这样说的：上级压下级，层层加码，马到成功；下级骗上级，级级掺水，水到渠成。来自权力中枢的单向运动被来自底层的反向力量转换成一个往返的运动。可见，天道反动大量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并能被普通民众所认识到。
　　孔子：据我的观察，“反动”这个词在使用上有两个特点，一是只用于政治领域，二是几乎只有左派才使用。他们甚至把反动与邪恶等同，故反动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有罪的。
　　老子：你说得对。曾几何时，在政治生活中，没有什么帽子比反动更沉重了。这是由于受法兰西启蒙思想中直线性的进步主义历史观的影响。进步变成了一些文人和激进主义者所追求的最高价值，任何人敢对“进步”稍有疑惑，都被斥为“保守”、“反动”。万物的运动都依赖于一种相反的力量。一旦失去了相反的力量，反而不能运动。好在现在中国的情况已有很大的变化。以前，谁要是被说成是“反动”，那基本上没法活了。现在，虽然直线性的阶段论还没有正式退场，但是，那些曾被认为反动的人、反动的思想几乎都一一复活了。有趣的是，一定程度上，也包括你和我。当年你是个反动的孔老二，现在你是个大红人。
　　孔子：现在倒是不像当年一边倒地骂我。但是现在对我思想的诠释也太五花八门了。对许多荒唐的解读，我真是有口莫辩！
　　老子：这也是解读者的权利啊！跟“反动”一样是一种权利。有了这样权利，人们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主张不同的想法，干特立独行的事情，只要不违反公道（公认的天道），没有伤害他人、侵犯他人就行。愿大家都一起来尊重和维护每个人正当的“反动”权利，让这项权利和基本人权一样，能得到落实和尊重。天道都反动，为什么人不能呢？现代文明的一大特征就是每个人的思想言论自由。在一个文明、民主的社会里，你会听到别人说你违法，但绝不会听到别人说你反动。
　　孔子：您说得对，我的确没有听过我的那些来自西洋的邻居们动辄说人反动，甚至没听他们用过这样的词。现在，我明白您所说的反动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大家都认为天道应该强大，您为什么认为，天道能发挥作用在于其柔弱呢？这跟您我探讨的理想政体有什么关系吗？
　　老子：问得好！我一向认为，柔弱是天道的本质，是天道发生作用的根本方式。天道不仅柔弱，而且似虚空且无形。如果宇宙中有刚硬无比的有形天道，那么它将粉碎万物。如果政治秩序中被刚硬的权力所充盈，那么，民众不能在其间自由运动，没有生存空间。政府像宇宙一样，只是提供一个虚空的秩序和环境，好让民众在其中自由运行。政府让出的空间越大，民众的自由就越多；政府的权力越是柔弱，给无辜民众造成的伤害就越少。报纸上野蛮执法的种种案例，就是明证。所以，最好的政府，是民众感觉不到的政府。国家权力应该以弱为本，以不干涉妨碍百姓的自主活动。
　　孔子：一般人的看法都是主张国家权力、政府要强大，你却主张政府应该柔弱？
　　老子：天道是一种自然平衡的力量。国家的权力太强大了，就会出现消极的反制。政府必须正视、承认甚至鼓励反制的力量，社会才能平衡、和谐。我不变的主张是，理想的政府应该像天道一样，天道反动，政府就应该承认反对力量和主张的存在；天道柔弱，政府就应该像天道一样，忍辱负重，赋予民众各种手段来限制政府的权力。符合天道的政府不能是狂妄自负刚愎专横、不受节制的无限政府，而应该是受到天道、法律和民意节制的有限政府。任何政权都不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其雄心也许很大，但能力极为有限，因此政府的权力应该受到限制。一味强横，是没有自信的表现。人类设立的政府，也是无形的天道的产物，因此也要恪守天道，因此也应该容忍不同，应该认可自己的权力受到限制，应该柔弱谦下。只有对民众柔弱谦下的政府，才可能是有限的政府。这样的政府也将因柔弱而强大。
　　孔子：您的话总是那么充满哲理，乍听起来似乎是谬论；但是越细想，我发现越正确。我回去要继续思考。
　　天道章句第四十
　　反也者，道之动也。
　　弱也者，道之用也。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天道的运动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正向的，有反向的，有往返的。尤其是反向的和往返的运动方式，同样十分重要。所以，理想的政府必须允许社会中存在各种思想和力量，只要不违反公（认的天）道，就要加以尊重和保护。
　　天道的作用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很强势，有时很柔弱。但是柔弱是天道的根本作用方式。理想的政府，应该像天道一样，对待民众务必柔弱。天下万物都是生于看得见的“有”形母体，而一切有形的万物则是由“无”形的、默默“无”闻的天道所创造的。理想的政府是因为得到民众的自愿同意、经过有形的程序与规则而产生，但是在根本上却是来自无形的天道，并受到天道的约束的。
　　（本文原载《南方周末》。系“天道自由主义”之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