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对马克思主义再认识》序言

　　改革开放以后，思想解放是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为依据而开始的，这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我们终于走出了自我折腾的大弯路，踏上市场经济和经济全球化的轨道了。同时，还从原来将马克思主义当作教义、教条的束缚中逐步解放出来，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全面深入研究马克思的学说了。有些学者在这个进程中还创造出了新的理论。
　　最近中央领导的有关说法是：“自觉地把思想从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的和教条式的理解中解放出来，从主观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李长春：《推动文化事业产业繁荣发展》，刊2003年6月30日《人民日报》）这明确指出了遵循马克思主义所应持的态度。
　　我们过去确实对马克思主义作过非常片面、简单的理解。那么究竟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呢？马克思的理论和学说有没有错误或不准确之处呢？是否由于所处地位不同，可以分为“官方马克思主义”和“民间马克思主义”呢？
　　毫无疑问，马克思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他亲眼看到工人阶级在原始积累中的苦难，从人道主义出发，为了消除剥削，建立起一整套理论体系。
　　产生马克思主义的前提是资产阶级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后，所形成的自由、平等和人权的人类理想。马克思认为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是人的异化。“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于是才有《共产党宣言》中将共产主义描绘为“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以及追求的是人的精神自由与物质自由等等说法。因此，可以这样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是人、人道主义。但是，这又同要达到这个境界的手段，即其革命学说中的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尤其是经济学说中的消灭私有制和计划经济大相矛盾。
　　160年前，《共产党宣言》敲响了资本主义世界的丧钟。马克思所追求的人类理想社会的目标为：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和物质的极大丰富，社会成员及其生活的公平与公正，在此基础上全人类的解放。他还提出衡量这些目标是否实现了的三条标准：是否消灭了城乡、工农和体（力）脑（力）劳动的三大差别。《宣言》中也提到以“高额累进所得税制”、“高额累进遗产税制”和“社会失业保障制”等，作为治疗资本主义的良方。大家知道，百年来马克思敲响的丧钟和提出的良方对资本主义已经产生了某些效应，马克思预言的某些社会主义因素在西方发达国家中已经逐渐地自然地生长起来。如不仅出现了罗斯福的新政，还产生了凯恩斯的政府干预的国家资本主义。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资本主义不仅未临垂死，反而生机盎然（我们在搞“九评”时，还错误地认为科学和技术的新发展将会引起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革命）。由此可见，西方学术界对人类文明追求的科学精神，在根本上同马克思是一致的。他们深刻了解马克思和敬重马克思。当他们回顾历史，感受当代，放眼未来时，自然心甘情愿选举马克思为“千年第一学人”。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此举就不会觉得意外了。
　　第二国际所属政党，百年来坚持马克思学说的正确方面，没有对资产阶级实行最彻底的决裂，通过议会斗争、工人运动，走改良主义道路，从而推动了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不断变化，这也可以说是在遵循着马克思预言的航标不断前进。
　　我们一直高举马列主义大旗，其实，马克思的理论体系的基本观点是有错误的，包括唯物史观和劳动价值论这两大马克思主义的基石，以及从而得出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和策略等。而列宁主义、尤其经过斯大林的发展，同马克思主义又有区别。列宁在同第二国际的争论中，将马克思主义作了一些更加片面的理解，如关于政党和专政的理论，主张专制极权，强调集中、纪律，轻视自由、民主、人权。斯大林、毛泽东，以及第三国际的政党执行的都是列宁主义，即凭暴力革命取得的政权乃不受法律约束的无产阶级专政，“马列主义”成为执政党的意识形态，成为专制独裁的手段，全民都得遵守。大家记得毛泽东说过的这样几句话：“马克思主义我只取四个字：阶级斗争”；“马克思主义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造反有理”；“我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显然，这就不是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了。而且还给它戴上类似宗教的神圣光环。其后果如何，已为我们的十年浩劫与苏联东欧的红旗落地所证实。
　　现在理论界对马克思主义议论纷纷，争辩甚多。提出了许多根本性的问题：如马克思主义是否科学性、理论性和革命性的高度统一？劳动价值论是否完全错了？唯物史观站不站得住？科学社会主义是否科学，或仍有空想成份？人类的历史是否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抑或主要是和谐共处、共同发展的历史？对此，可以从物理学史的演变过程中得到启示：牛顿力学解释不了新发现的物理现象，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问世，解除了物理学的危机。其实，在历史上站得住的学说、理论，必然是事实理性与价值理性相统一。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一切划时代的体系的真正内容，都是由于产生这个体系的那个时期的需要而形成起来的。”马克思认为每个时代总有属于它本身的问题，应该根据历史条件的变化和发展，以批判的精神看待自己的学说，从不把它当作教条和绝对真理。由此可见，我们必须从对个人的盲目崇拜、和对某种思想、主义的绝对迷信中解放出来。
　　我们后人应当永远尊重和钦佩马克思的执着追求、艰苦探索真理的精神，以及那种追求人类解放的善良的愿望。因此，对其正确方面应当大加发扬，对其错误方面应当如实修正。再也不要将其理论当作“主义”（要知道，马克思本人就不同意将他的学说冠以“主义”的称号），不准修正，只准“发展”，实际上是在进行无休止的误导。总之，马克思主义没有穷尽真理，真理会愈辩愈明。只有坚持正确，修正错误，才是对一位伟大思想家的负责任的态度。
　　从修正马克思主义的各种理论和学说出发，到创立新的理论和学说，许多学者都在做这件大事。河北保定以吴宗熿为首的一批学者，多年来探索主体与客体之间人类历史发展的关系。他们“身居保定市井，心系宇宙万物”，揭示出了人类生存发展的“一条公理（要生存发展）、三大定律（需求、效率、合作三定律）”。出版了“主客体关系学”的一系列丛书。他们于1998年出版《主客体关系学纲要》一书时，我曾应邀写过一篇序言。现在吴宗熿的新著《对马克思主义再认识》就要出版了，书中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全面的修正，我又写了上面这样一些话。我不是从事理论研究的学者，生平也没有写过纯理论的著作，只是就平时阅读所得和自己经历所感，发表了上述这样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不当之处，还望作者和读者指正。
　　我最后想说的一句话是：没有真正的自由研究、自由讨论的环境和条件，学术思想的独立见解和开创精神是无从出现的，我们过去在这方面犯的可怕错误和惨痛教训实在太多了。我衷心希望我们今后能在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和政治文明的环境中，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能够得到全面充分的发展。
　　2003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