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伟：什么样的大国？什么样的国民？

　　《凤凰周刊》的玛雅让我给大国国民“画像”，谈谈作为一个大国的公民应该有什么样的素质。我感到为难。我不知道大国的定义是什么，中国算不算大国。既就是把中国列入大国之林，中国公民应该有什么诉求，持何种风度，用那般言行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无论我写什么只会引起争论，甚至非议。
　　玛雅很有耐心，说我是在两个大国（美国和中国）生活过的人，有足够的经历和反差，肯定有感觉，有想法。我答应去写，但心里实在没谱，无从下笔。
　　我先想到的是我和我的父母那一代曾经早请示晚汇报的伟大领袖是如何界定中国这个大国的。毛泽东在《论持久战》和其他许多著述里说，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能够支持长期的战争。”。（《论持久战》，一九三八年五月）。是呀，中国要不是大国，从鸦片战争算起，不知道要被吞并多少次，是多少列强的殖民地，被四分五裂成什么样子。
　　不过，毛泽东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知道中国幅员辽阔的国土和众多的人口并不能使她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国。在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后六年，毛泽东还循循善诱告诉他的追随者，中国“又不富，也不强，还是一个很穷的国家。”他觉得中国飞机不能造，大炮不能造，坦克不能造，汽车不能造，精密机器不能造，是无边的耻辱。他提出要“要赶上美国，并且要超过美国。”老人家还以为中国赶超美国最大的优势是人口。他说，“美国只有一亿多人口，我国有六亿多人口，我们应该赶上美国。”他最后告诉我们，哪一天赶上美国，超过美国，中国人才能吐一口气。“现在我们不像样子嘛，要受人欺负。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吹起来牛皮很大，历史有几千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是一年才生产二百几十万吨钢，现在才开始造汽车，产量还很少，实在不像样子。”他说，所以，我们在整个世界上应该有这个职责。世界上四个人中间就有我们一个人，这么不争气，那不行，我们一定要争这一口气。”（《在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当年听到和看到毛泽东的讲话的各级领导干部和老百姓一定是热血沸腾，然后就鼓足干劲地加入了赶超英美的大跃进。在争气和争先的狂热中，刚刚从外辱和内战中复苏的国家一下走到了崩溃的边沿。现在看来，毛泽东的志向和目标没有一点不对。他与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带领中国开始另一次崛起的邓小平一样，都是中华民族的精英，中国人民的儿子，都有把中国打造成大国强国的理想、决心、毅力和感召力。但是，毛泽东先错在建设大国的方略上，二错在对大国的定义上，更错在把国人没有当作有个性、敢思想、能挑战的独立的人。
　　中国人今天还常常津津乐道地说，“毛泽东让我们站起来，邓小平让我们富起来。”我们并不觉得对伟人如此的评价其实是对自己的贬低。当我们把自己不能选择更不能罢免的领导人尊为神明和救世主，当我们不仅对自己的处境而毫无感觉还要常常为这种环境辩护和喝彩，我们就不是一个大国的国民（且不论我们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国）。当我向一位朋友讲起周刊的稿约并请教她对大国的定义时，她颇为愤世嫉俗地说，“这些天的所谓大国就是有足够的人做少数人决策的炮灰。”甘愿当炮灰的人民肯定不是大国国民。
　　其实，历来骄傲自大的中国人在19世纪中叶被外国人突如其来地打倒在地之后就一直在作大国梦，自强不息，浴血奋斗，为的是给国家争气，为的是让民族腾飞，为的是使灾难深重的中国自立于世界先进民族之林。但是，无论是我们民族的精英还是民族的元素都忽略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大国公民应有的追求、素质、气度、远见和胆略，就不会有真正意义的大国。大国本身除了要地大物博，还有有思想，有精神，有名副其实的公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追寻大国梦的过程中，我们的领袖们有意或无意地摧毁了大国国民应有的品格和气度，从而消灭了建立大国最为重要的因素。
　　无论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还是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历史都告诉我们，凡是以民族的名义、打国家的旗号和用政党的纲领追求富强而要求或迫使自己的人民顺从而不允许有二心和异议的时候，这个国家不是发动对外战争就是自相残杀并因此走向衰微。而大国的崛起往往起于观念的改变，以人权替代神权和郡权，用民众的同意建立政府和领袖的合法性，以一整套法律的程序保护人权和自由。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都是如此发端，缔造了两个大国。毛泽东的错误在于他只看重人的数量和人在压力下被净化和同化后可能释放的能量。邓小平的伟大在于他意识到必须给人活动的空间和拥有财产的权力，只有这种空间和权力才是力量和创造性的源泉。
　　那么，大国国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大国国民应该没有任何恐惧，不怕因为讲错话或是发表批评政党、政府或领导人的文章而受到迫害或损失自己的财产。
　　大国的国民应该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是建立在不侵犯公众利益和他人的权力上的自由。这一自由包括生活、竞争、受教育、迁徙和参与政治各个方面。
　　大国的国民应该是自尊的和独立的，把自己的追求和努力看成是最为重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不随大流，认定和保持自己的与众不同。
　　大国的国民应该是守法的，知道无畏、自由和自尊全部建立在人人知法守法而违法就要受到惩处的基础之上的。
　　自己的自由和自尊受到法律和政府的保护的公民肯定是爱国的。爱国的精神是公民对爱护和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和追求幸福权力的国家、政府和领导自发产生的神圣情感。受这种情感支配的公民会为保护自己的国家和政府而抛头洒血，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无畏、自由和自尊的国民肯定是警惕性极高的群体。他们用媒体和社会上的非政府组织监督自己的政府，监视自己的领袖，精打细算他们交上的税费是如何被花掉的，不允许他们授予权力和权威的领袖们有任何的腐败和丝毫的渎职。他们会奋起抗击来自国外的对自由和权力的威胁，也会严厉惩罚那些在国内试图消弱或剥夺他们的自由和权力的政客。
　　大国的国民是宽宏大量的，慈悲的，在个人关系上不斤斤计较得失，在国家关系上以平等和相互尊重为原则，不记仇，不秋后算帐，平心静气、不卑不亢地对待那些过去慢待或是欺负过自己的人。
　　大国国民不掩饰自己的错误，不忌讳别人的长处，不嫉妒他国的成就，但也不甘落后；不把自己的意识或主见强加给别人，但也决不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对自己的信念和理想持之以恒，相信自己的制度的优越性，有极强的民族自信心和优越感。
　　毛泽东和老一辈的革命家反复告诫我们中国要对世界有较大的贡献，但是，我们要“解放”全人类，必须先“解放”自己，让自己成为别人可以效仿和追求的对象。我们先要有大国国民的情操和言行。但是，国民的情操和言行是与一个国家的政治、教育和社会制度息息相关的。我们上面勾勒的大国国民的形象在一个封闭和禁锢的国度是难以产生的。其实，中国所有的改革者和思想家，从严复、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鲁迅、胡适、蒋介石到毛泽东都以恨自己的国民不幸、怒自己的国民不争到反思和批判自己民族的文化、制度和信仰。不幸的是，这样的批判和反思，如此的重建和营造被内战，被外侵，被几千年沉淀的孤僻、傲慢和不宽容，被专制和专政屡屡打得人仰马翻。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地做着大国梦，结果却是把这个延绵了几千年的文明一次又一次地拖入噩梦。这样原地踏步甚至倒退的巡回不能缔造一个大国，更会把缔造大国最为宝贵的财富人变成一群没有理念，没有思想，没有独立精神，没有批判勇气，没有标新立异的追求的螺丝和砖头。
　　1976年毛泽东去世的时候，我上高中，以班长的身份主持主题班会。全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顾毛泽东的丰功伟绩，振振有词地表示如何继承他的遗志，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一位女同学发言时说，“我是一块革命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班主任总结我们的追悼会时语重心长地让我们把这句话写到我们的本子上，还亲自把这句话用粉笔写到了黑板上。之后，我们就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投身反击右倾翻案风，要再一次打倒邓小平，捍卫党中央。再之后，我们又上街游行，庆祝掀翻“四人帮”，把来自交城的华国锋政委推上了毛泽东刚刚离开的神龛，发誓要把敢于违犯“按既定方针办”原则的人打翻在地，并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经历的这些荒诞的事情，我们的父辈经历的更多。如果我们的后代依然不能摆脱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挂帅的梦魇，中国就永远不会是大国，也永远不能产生大国国民。
　　不把人当砖头和炮灰，而把人作为一个独立和自由的个体，才是缔造大国的第一步。也只有在这样一个逐渐完善自己的法制和诚信机制的国度，在这样一个保护私人财产并允许国民负责任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满足的国家，大国的国民才能出现。在没有内忧外患的时刻，以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号召国民放弃财产，放弃自由，放弃独立永远不是立足世界先进民族之林的路径。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新一代的领导人袖提出的以人文本、以民为本的治国之策的精辟和正确。我们可以短暂地放弃对GDP的追求，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对主权的争议，我们可以长时间的忍受“列强”对我们的不恭不敬，但我们不能放弃对人的自由、财产和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的保护和捍卫。
　　刚到美国读书不久，我和家人去阿拉巴马一个空军基地看飞行表演。我们走到一个“大力神”超级运输机前，跟一个军官聊天。他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飞机的性能。突然，这位军官拿掉自己的帽子，象是中了邪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巴在哼着什么，在我们身边来回走动的游客也都肃然起敬地原地不动了。我们纳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手里拿着一瓶可口可乐的小孩也这样站着。突然我们听到从远处的主席台隐隐约约传来的《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原来是在放国歌。当时我只感到一种震撼和诧异。震撼，因为这种爱国的情绪是那么自觉和自动，而且真切；诧异，因为我在南方常常听到和看到的是他们对内战前的生活方式的怀念和对内战战败的屈辱的没齿不忘和对他们的总统和国会的刻薄的批评和挖苦，没有想到过去的仇恨和现实的不满并没有丝毫损伤他们对国家的爱戴。
　　这是不是就是一个大国的精神？
　　这是不是就是大国国民所具备的情操和素质呢？
　　毛泽东“我们要争一口气”的话还让我热血沸腾。一个有13亿人口和悠久历史和文化的泱泱大国不仅不能受气，可以说“不”，还要对世界有所贡献。但是，我们目前对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让自己的人民感到满足和幸福。我想，满足和幸福的人往往是宽容的，大度的，有怜悯心，为别人着想，知法守法。
　　满足和幸福的人肯定爱国。
　　满足和幸福的人会为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作出奉献的。
　　来源：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