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团体时，我们谈论些什么？

　　作者：宁子
　　当我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喜欢这个句式是缘于村上村树《当我谈跑步时，我们谈论什么》，由此又溯源到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除了这个特别的句式非常吸引我之外，很喜欢村上这篇随笔的原因在于：它是那么朴实无华，又那么具有深意，当我们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当作一个虔诚的修行而将之做到极致，你会发现可以在里面找到几乎所有的生命哲学。
　　村上这部简短的书里就只是写自己如何开始跑步？跑步遇到什么阻碍？中途放弃过没？参加马拉松到底为了什么？作者在本书中一一叙述，这个村上先生坚持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习惯，改变了村上春树，也对他的创作贡献了不小的力量。
　　卡佛则是对村上有很多影响的小说家，在他的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不长的篇幅，却几乎是由四个人物的对话构成了主要内容，作者并没有加以评判和辩论。这令我非常钦佩。我曾尝试写小说，却常常因为无法把握每个人物的语言口吻而中途放弃，总觉得对话描写是会出卖作者的。只要你没有完全转变立场，那么就会很容易地被读者看出你捉襟见肘的窘相。因为每个人说的话，无论他们在谈论什么，都会反射出他们自己的立场、态度、人生经历、心理阴影。所以卡佛小说的成功，并非形式上的极简，而是因为他可以完全真实地呈现拥有不同哲学的人物的话语动作，而非自己一个人的意识表达。
　　当我把这些点和团体联系起来，我几乎跳了起来。事实上，我不仅看到了相通，还看到了比小说更精彩更集中更清晰的每个人的生命画像。这使我终于明白亚隆先生为何还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小说家，而不只是那一个带着眼镜的心理学家，就是因为他多年带团体的实践令他有着客观全视角的洞察人性的能力。在那样多面互相反射的镜像之下，几乎没有一丝细微的真实不被照见；在此时此刻的互动下，可以如此清晰的呈现一个人内在动力的影响。在这里，你得以瞥见自己微缩的人生。至于什么样的滋味，那只有自己能体验到。
　　而当我写下这个标题时，我才突然的明白了我何以如此的钟情于团体。这是一个独特的容器，它能成为你内心的熔炼场，它让你可以如此深的触碰自我触碰他人，因着与他人真实内心的相遇，我们知道了要怎样更有益的延展自己。对于我们的自我，它决不是存在于你的头脑里，它会在你的每个身体动作和表情、每句话语、每个念头、每次与他人的互动方式、每份情绪流动之中。事实上，只有在我们如此真实谈论它们、参与它们、体验它们、照见它们的时候，改变才可能发生。
　　在生活的大部分情景下，大概我们不太可能就只是纯粹的谈论一样东西。我们总是奔跑着朝向一个目的，而无暇去审视一下我做这个是为了什么？是真正的我想要它吗？还是我头脑里的某个声音？这个声音又带给我什么？我为何会感到愤怒？我此刻是否在爱中？我的人生是否只有这条路？我是否可以去到更远？或是原本可以更丰富？
　　我们总是好像没有时间，因而我们也就失去了环境，于是我们也没有了空间，然后我们失去了耐心，最终我们真的失去了时空，失去了自己。我们在设置好的程序里奔跑，没有给自己安排一个足够的空间可以不慌不忙的随时检视它们。
　　在团体这样一个特殊的时空里，我们开始谈论。你获得了一个服务器，这个服务器让你有一个空间去检视和转化自己。当我们谈着某一刻的记忆，你发现了你人生的线索；我们谈着你对某人的情绪情感，你发现实际那并不是真实的；我们谈着死亡，你发现了驱使着你的恐惧；我们谈着无处可容而从未释放的痛，你发现原来也是他人深埋的秘密。渐渐的，便有爱开始流出，你发现，你开始深入到自己最本质的部分，那才是至关重要的，无法用肉眼看见，只能用心灵感受出来，却会是你此生可以去发展、可以留下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真诚地互相回应和历程导向是亚隆团体最独特的地方，它消融我们的面具。大部分时候，我们生活在社会规范之下，会受着许多固有的忌讳，许多的交流是单向的、自恋的、带着恐惧的、以及权力作用下的无生命的程式。我们不可能完全脱下面具做那个真实的我。那些社会规范部分可以保护我们，但同时也限制了我们。我们很难认识全部的自己。大多数时候，我们成为一个被固化了的自我符号。可你还是会在有些时候忽然感受到你的灵魂在呐喊：
　　“我要你爱我。”
　　“我想要再见到你。”
　　“我要知道你以我为荣。”
　　“我要你知道我爱你，我很后悔以前没有告诉你。”
　　“我不要孤单。”
　　“我不要被抛困在这里。”
　　命运与存在的痛苦，在生命的表层之下喧腾。我们的灵魂，时时刻刻渴望的是更亲密的关系，是真实的自我存在被看到、被接纳；是那个失落的部分被慰藉、被照亮；是剥离那坚硬的外壳后一个更完整、更统一的生命全然绽放的喜悦。
　　还有什么地方允许并鼓励如此深入的评论此时此地的行为、以及人与人之间当下的人际关系的本质呢？你可以呈现所有对他人、对自己的感受，这些都可以被团体所包容，在足够的安全下，你可以几乎赤裸的暴露在所有组员面前，而后由你自己参与来一一审视，这是怎样痛苦或甜蜜的体验？公开的历程化意味着你对自己的生命呈现拥有了全部的权利和责任。没有了权威，没有了借口，没有了面具，你不再可以依靠投射，也不用辛苦的掩饰着你的脆弱。籍由你的勇气，使原本固着的情感随着动力的流动开始松软灵动起来，相信生命的不可思议会在你身上发生，因你重新找到了鲜活的生命能量之源。
　　此时团体谈论的，可能变成了一段静默。静默中，每个生命得到了滋养。